《横滨老干部日常》素雪尘

9、为什么非得是太宰

　　中也认识福泽和子是在他刚加入组织、同时成为红叶的直属部下不久，他被要求跟着讨厌鬼太宰和一个代号为Q的小孩去特定的地方接受武斗训练。当时他还纳闷，以他的异能力和体术，还有必要接受特训吗？
　　即便太宰那厮神秘兮兮地说什么“我们的老师超——级厉害的，你到时要是败得很难看，可别哭鼻子或怀疑人生哦”之类的话，都没能打压到他那满满的自信心：武技天下第一又如何，在他的异能力和体术面前，什么都是渣渣。

　　然后，中也就见到了那据说超——级厉害的训练导师：竟然是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小姐姐？！
　　只见那穿着武道服的女子瘦瘦小小的，脾气和气场倒是不小，她对所有比她年纪大的受训者都是呼呼喝喝的，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站在武斗场的中央，身边天女散花似的倒了一圈“咿呀”呼痛的壮汉。
　　中也承认，那场面确实衬得她挺彪悍的，但要说她有多强，反正他当时是看不出来。

　　恰好他和太宰都属于重点培养对象，所以中也有资格被一对一地指导，正遂了他试探那女子真正实力的心愿。

　　无视了太宰对自己喝倒彩的揶揄，中也对之后的对决满心期待，且没有半分轻敌的心态，为了以示尊重，他甚至打算一开始就手足并用。
　　眼见对方半跨步地垂手而立，一副无懈可击的冷静模样，甚至还特地提醒他可以使用包括异能力在内的全力。

　　被人如此小看，这还是中也作为“荒霸吐”降生以来的第一次，因而他在出手的第一招就用了全力：双脚蹬地前冲的顷刻间用异能减轻体重和引力方向形成超加速、到达女子的头顶上方时又用异能增加体重质量和向下的引力，同时调整姿态，以重力、引力、体力合并加持的一脚猛地下砸向女子的头顶，眼看脚后跟即将砸实的中也开始预判目标的闪避路线。

　　就在这时，女子貌似完全不把他的这一脚当回事地、抬起右手往上以小臂随意一挡，脚臂相交的一刹那，庞然而浩瀚的力道轰然下压，整个特别强化过的地下武斗场皆为之一阵震颤，这足以体现中也这一脚力度的霸道和强横。
　　可就是这样力量宏浑的一脚，女子以单手小臂稍微下沉卸力后、轻轻松松地便格挡了下来，并在之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中也的脚腕、瞬间就把还处在震惊中的中也摔甩到了地上。

　　“力道不错，可是动作太大，知道的会觉得你在耍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表演杂耍。不过你的异能力灵活运用得不错，就是你的身体素质不足以发挥它的全部，而且着力点和方向的切换速度太慢，所以你日后的训练方向就是在不使用异能力的情况下用武术教材坚持锻炼身体、并辅以实战就行。但与我对战时你可以无所顾忌，毕竟异能力也要常用才能变强。现在你先反省自身和缓一缓神，待会我们继续下一比。——下一个，太宰，你给我滚过来。”
　　还算客气地指点完中也，女子便将注意力转移给了太宰，好像中也与其他被她一招撂倒的壮汉并无什么不同，反倒是吊儿郎当的太宰被她倾注了全部心神，简直就像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似的。

　　然而，没人会在乎中也的小情绪，即便他之后的几次比试都被花式瞬秒了，最后还是红叶安慰的他：“毕竟太宰是Boss特意指给她的学生，她会更上心些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她已给你指明了训练方向，之后的实战训练让我陪你如何？毕竟她和我们本就处在不同层次，她用以教学的武术似乎都是从纪录片现学的你敢信？况且她真正的本事和杀招是完全无需任何花架子的一击必杀，以我们普通人的体质和五识根本就学不会。加之你们的实力过于悬殊，被打败的次数多了，你说不定会被她打击得对自己失去信心哦~”

　　中也对红叶无比感激，可他也有自己的考虑：“谢谢您，红叶姐，您的建议我接受，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但实战的对象应该越多越好，不是吗？”
　　对懂事得让人心疼的中也，红叶自然不愿逆他的意，便也随他去了。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直到中也不用异能都能打败红叶了，他用上异能也还是不能在与福泽和子为对手的对决中挺过十个回合，便必然会落败。而且，他变得越强，便越能认识到这位女性的可怕——
　　身体力量强横到在中也异能的全力压制下还能行动自如，反应速度快到能在中也切换重力方向的须臾间就能欺身到近前掐住他的命脉或手足，技巧灵活到全身在半空中突然失重或失速、亦能精准借助中也攻击她的力度腾挪转身……简而言之，福泽老师她真的是无孔不入、无隙不钻，强到简直不讲道理。

　　到了后来，中也简直输到怀疑人生，一年之后，他更是输到没脾气了。要不是他身边还有红叶姐作为战力参照，中也都要以为自己经受一年的特训都毫无长进了。

　　顺带一提，福泽老师也因为有中也和红叶这两个武力标杆，她在组员的心目中从“超厉害”，变成了“这就不是人类”。自然而然地，受过她教导的人，都将她敬若神明——除了混蛋太宰那厮。
　　特别是在“涩泽龙彦事件”之后，得知他们的老师被排除在异能力者之外、甚至无法进入雾中结界之后，他们对福泽老师的尊敬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没有异能力还那么强，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吗？

　　中也不是没问过要怎么样才能像他的和子老师一样强，得到的答案却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简单明了：

　　人类刚光着脚走路时会觉得地面的砂石硌脚，但走得多了，人的脚自然就适应了、并成长出不害怕硌脚的厚实皮肤；人的筋骨和肌肉也是一样，挫断或伤损的次数多了、重新长好后自然会变得更为结实；同理，只要人小的时候就一步步超越身体的极限、在人类成长力最旺盛的时期身体反复“打碎”再“重组”，脱胎换骨的次数多了，人体自然就能像我的一样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

　　不过，超过十五岁的身体并不适合反复的伐筋洗髓，毕竟十五岁以后，人的身体已基本定型，很难再出现超出预期的改变与成长，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锻炼身体，这条捷径已经不适合你们了。
　　到你问出这个问题为止，你也算是从我这里出师了。
　　你要真想变得更强，坚持锻炼之余，你们日本倒也有能将人体大幅强化的异能技师，可惜这条变强之道已被你们的官方垄断……

　　中也并没有把和子老师后面的话认真听完，皆因他从老师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听出她过往人生中的腥风血雨，她那不可战胜的强大明显是她小时在炼狱熔炉里反复煎熬练就的，意识到这一点，中也心情复杂极了，既懊恼自己触及老师的伤心事，又为她的过往感到心痛，正当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眼前的人时，她笑了，并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喂，发什么呆呢？还请你不要自作多情地过度臆测我的心情和想法，我能有今日这样左右皆可逢源的实力，都是我过去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而已，我很庆幸自己有这样的过往，要不然，我如今都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坐井观天地玩泥巴呢。
　　“好了，如果你没有其它问题，就退下吧，我还得做好下午去意大利出差的准备。”

　　……是啊，那会能者多劳的和子老师还要担起组里大部分的外派任务，特别是国外的。

　　龙头抗争时期，和子老师为自己中土人的身份避嫌，那时又恰逢她与她丈夫的新婚蜜月期，所以她当时只负责处理国外想趁机浑水摸鱼的搅屎棍和保证整个组织上下的武器供应，现在想来，她当时其实是故意放权给他和混蛋太宰捞业绩的吧。
　　时至现在，她曾经的外派差事基本都落到了中也手里，到了今日，他更是被告知要和老师一起出国执行任务了。

　　由于这还是中也第一次出国，他除了知道要坐飞机和需要找翻译之外，其余的一无所知，毕竟国内的外派任务他自个开车或坐普通航班去就够了，至于国外……他查了航班，发现他们要去的基辅罗斯叶卡捷琳堡，国内就没有直飞的航班，要转机的话，有那么多个人，理应包飞机直航更快吧？
　　既然要包机，是要打电话给机场预定还是让负责这方面的物管部门去报备？

　　……中也完全没搞懂，也不太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去问其它管理或Boss，毕竟他已经是成年的干部候补了。何况，组内的万事通目前都不在组里啊。

　　中也先让人事部帮忙找翻译，其余的他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去问了最关照他的红叶姐，然后他这才知道他们港|黑的公务飞机托管在成田国际机场，他只需要让业管部的人打电话给机场的相关人员，告诉他们想去哪里和出行的人数与时间就行，除了要本人亲自到机场申请的签证，其它的机管人员都可以代办。
　　中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不知即将与他同行的和子老师需不需要带什么人一起去，出于礼貌和慎重，他决定打电话问个清楚，于是便有了以下对话——

　　“喂，是和子老师吗？”
　　“是我。”

　　“飞机定在晚上可以吗？人事部说找到的俄语翻译要傍晚才能过来。”
　　“可以，我也正好有一些杂务要处理。”

　　“您有需要带什么人一起去吗？”
　　“……伊藤圣，我带上他就好。”

　　“……您确定？您今天才第一次见他吧？”
　　“他不是你引荐的人吗？怎么，你对他不放心？”

　　“也不是，就是怕他什么规矩都不懂，会给您添麻烦。”
　　“有过太宰这样的部下，我觉得再大的麻烦都不过如此。”

　　“看样子是我庸人自扰了。——除了这个，您还有其它嘱咐吗？”
　　“我有段时间没出国了，你让业务提醒机管别忘了把飞机副驾位留给我。”

　　“哦……什么？”中也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斟酌过和子老师的话，他不确定地反问：“您刚才是说要公务飞机的副驾驶位？”
　　“没错，我想把我的商业飞行驾照升级成航线运输驾驶执照，商架的飞行小时数够多可以缩短学程时长。”
　　“……”

　　中也觉得自己更听不懂了，并震惊于和子老师居然会开飞机这个事实，他良久无语，直到老师说他要是没别的事就挂电话了时，他才满心好奇地踌躇着追问：“老师您为什么要考飞机驾照？”
　　组织干部完全没有学这个的必要吧？飞外国不都可以请专业的驾驶员么？他们港口Mafia又不差这点钱不是？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回应，觉得自己过于失礼的中也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我好像不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老师您不想说就算了。”

　　“没事，我只是觉得自己要是实话实说的话，你说不定会对身为上司的我大失所望而已，既然你那么好奇，我告诉你其实也无妨：我原本打算从这彻底隐退后就去开飞机的，因为这算是我的兴趣爱好之一。——怎么样？我这样的追求会不会打击到你们这种想爬上组织高位的青年才俊其积极心？”

　　“会吗？不会的。”虽然急忙这样应了，中也心里却依旧惊讶——老师她就那么不喜欢呆在港|黑里吗：“但老师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职业？是因为您很喜欢飞机？”就像他很喜欢豪车和美酒一样。
　　“差不多吧。而且开飞机在正当行业里工资算高的，又能免费到世界各地去，还能在空中感受自己的渺小、开阔自己的视野，这不是挺好的吗？”

　　和子的语气里有着感概和低微的喟叹，犹如迟暮的老者在与晚辈谈及自己的人生观和理想观——不求认同，但求理解那样，卑微自弃得无声又无息，隐晦而又暧昧。
　　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曾经还以傲然的高姿态唾弃过中也对她的同情，现下却在他面前自认渺小什么的……

　　中也觉得这样说话的老师有点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正心潮涌动地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莫名沉闷起来的气氛，电话那头却率先打破尴尬道：“抱歉，我最近时不时就会变得有点丧，大概是年纪大了，你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现在我还要处理别的事，先挂了。”
　　“……好……抱歉……”不知电话被挂断了多久，中也才好不容易把这几个字挤出喉咙。

　　到此为止，中也别的不知道，但老师对他的疏离，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她其实并不在乎他会如何看她，所以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那个有点离经叛道的理想；她也不在乎他是否能理解她，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好比中也就是一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听众，她对他倾诉过什么，她转眼便不会记得。
　　与期待着此次任务、满心忐忑、就怕给自己敬畏的老师留下什么不好印象的中也不同，这次的任务，不过是她所习以为常或早已厌烦的一个日常工作而已，她带谁都一样带，除了那个混蛋太宰……她那发自真心的嬉笑怒骂，仿佛就只会对着那几个人；而在那几个人当中，没有他中原中也。

　　念及自己加入组织那么久以来，他与老师的无数个照面和无数个恭敬至极的招呼，都被她以一个应付式的“嗯”字略过，即便在她偶尔向他交待什么工作时，也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她真就没把他正眼看在眼里过，她把他放在心里就更不可能了。

　　从未如此理智冷静地分析他和老师之间关系的中也，这会也丧气极了：他到底有哪里不如太宰那混蛋了？！如果说他不够他聪明的话，那他的体术也比他好得多啊？而且他那么勤奋努力，人都各有优劣不是很正常吗？老师她为什么就不愿正眼看一看我呢？

　　就这样，越想越气闷的中原·准干部候补·中也，默默地捏碎了手中的公用电话。

　　彼时的中原少年，还远不能理解：敬仰和憧憬，是最易让人心生疏远的情愫——但凡两人靠近些，一边要端着尊敬，另一边又要端着身份，他们之间要是能生出亲近之情，这才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