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愿望》璞玉之哀

11、第 11 章

　　‘第九个愿望：看黎明的晨光’

　　林孟晓想，自己这离家出走，着实晚了一些。通常情况下，离家出走都是小毛孩闹脾气时耍的把戏，他一刚成年不久的男子在外头到处乱晃，不算离家出走，顶多算夜不归宿。可他都已经走出来了，再回去面对扇他一耳光的母亲又实在是有失情面，便干脆不回去了。

　　在出门的时候，他没吃晚饭，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的手机还带在身上，微信里有百余来块的零钱，身上也有几张十几块的钞票，倒是不会被饿回家去。这里是居民区，周围有不少小食店，他便随便选了一家距离最近的。此时已经过了饭店，走进门去，十几平米的地方只坐了零零星星几个食客。
　　他没有马上走到收银台前，而是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眯着眼睛看头顶上的菜单。正想着这眼镜该去重配了，却蓦地听见一声吆喝：“唉哟，这不是孟孟吗？”

　　已经很久没有人直呼过林孟晓的小名了。他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有人在叫他，便眨眨眼，将视线转向了那个站在收银台后使劲向他挥着手的小老头。
　　身为一个资深社恐，林孟晓的第一反应不是迎上去，而是掉头就走——尤其在他愣是没想起对方是谁的时候。然而，对方已经这么热情，自己现在走也太不厚道了。于是，林孟晓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越走越近，老人的容貌也渐渐清晰起来。

　　“嘿，好啊你这小子，不认识我了是吧？小时候我还成天抱着你晒太阳呢！不记得啦？”

　　林孟晓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徐伯伯？！怎么这么老了？？”

　　此话一出，林孟晓立刻就想扇自己嘴巴子。这位徐老伯“哈哈”一笑，作势往林孟晓头上一拍：“你小子还跟以前一样，嘴巴臭！你这么久不来，我还不老，那岂不是要成老不死了？”

　　林孟晓尴尬地扯了扯嘴，又意识到自己嘴上还有残余的口红，急忙四处找纸巾擦嘴。末了，他抬起头，问道：“徐伯伯，你原来不是在另一个路口吗？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你这是多久没回来了啊？那块地两年前就盖新楼了！这里嘛，生意稍少了些，不过也过得去，过得去！”
　　“这样啊……”林孟晓回想了下，蓦地感觉一切都物是人非，“那你这里现在还做牛肉面吗？”

　　“做，当然做！”老伯咧开嘴，“你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我请你！”
　　徐伯伯说罢，两人相对一笑，又异口同声地道：“多加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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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儿时喜爱的大伯相见，让林孟晓久违地愉快起来，原本的矜持与紧张顿时消了不少。他挑着碗里的牛肉，佯装不满地小声道：“徐伯伯，这么久不见，你也不愿意给我多放几块牛肉啊？”

　　“呸！”徐伯伯端着一听啤酒坐到他对面，笑骂道，“这碗已经免费请你了，你小子别不领情啊！要不然给我都吐出来！”

　　印象中的徐伯伯也是个非常喜爱喝啤酒的人。若是在他休假时碰上他，手中一瓶青岛是标配。就算上班时，他也照喝不误——可偏偏他又好像怎么喝都喝不醉，他老婆最终也只得由着他去了。从小林孟晓便常常跟随父母去他那里下馆子，徐伯伯的孩子在当时早就上大学了，一见到林孟晓这牙牙学语的小娃子便乐得合不拢嘴，经常捏他的脸，把他“举高高”，还会偷偷给他糖，总之林孟晓怎么开心怎么来。说起来也奇怪，林孟晓对于陌生人通常很排斥，对于这位徐伯伯却是没来由地喜欢。

　　“竟然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记得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高，”说着，徐伯伯空出一只手，在桌腿一旁比划着。

　　父母离婚后，林孟晓便不曾去过徐伯伯那里吃饭了。后来，他收到了国外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原本想着什么时候去徐伯伯那边道个别，可被这样那样的琐事耽搁，也就渐渐忘记了。想起这点，林孟晓心生歉意，便开口道：“伯伯，我——”

　　“在美/国书念得怎么样？也不知道抽空打个电话回来。”

　　他一愣：“伯伯怎么会知道呢？”

　　“怎么不知道？你妈可是我这里的常客啊，成天来这儿跟我念叨你！你妈这么多年啊，我就没听说过她跟别的男人有往来，一门心思全扑在你身上了。我以前还劝过她再找一个，可她偏不，理由翻来覆去也就是担心你不会习惯啊，诸如此类的。送你去美国以后，三天两头到我这儿来，下班后就过来，乐呵呵地把你朋友圈分享的照片给我看，还成天念叨‘小子终于长大了’什么的。你说这回你回来，她竟然一声不吭，这倒也是怪了……”

　　听到此言，林孟晓感到自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攉住心口。他沉默着，一边聆听着徐老伯的叙述，一边试图确认内心的这股情感。愧疚？埋怨？委屈？后悔？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从徐老伯那里出来后，已经过了深夜了。徐老伯对他说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看到了她穿着长风衣，踩着高跟鞋，提着公文包，匆匆走进徐老伯的店里，点上一碗先前常点的牛肉面。他看到了她一手摆弄着筷子，从汤碗里吸出面条来，一手拿着手机，将屏幕对着徐老伯，笑着说：‘看，我们家那小子，今天和同学去参加机器人比赛啦！’
　　然后，他看到了她将屏幕转向自己，眼里的神情从骄傲转为担忧。
　　‘你说他是不是瘦了点啊？在美国有没有吃好啊？有没有……’

　　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林孟晓的脚，将他从想象中拉了出来。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个足球，不知道是被谁落在这儿的。他此时身置小区中的儿童乐园里，那立在橡胶场地中间的秋千架在月色下显得尤为孤独。

　　小时候自己还经常来这儿玩来着。虽然每次坐上那个轮胎秋千自己就会被同小区的一帮小霸王欺负、推推搡搡着被拉下来，可每次来这儿，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坐上去，趁那帮人没来之前荡一会儿。
　　他走上前去，坐进了那个轮胎秋千；现在，他的体型对其来说已经太大了，于是他只能把半个屁股塞进里头去，身体剩余部分全都荡在外面。晚风轻轻地吹，他拿脑袋倚着用来抓手的铁链子，就这么荡啊荡，听秋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林孟晓竟在这个并不怎么舒服的摇篮里睡了过去。他梦见了妈妈。他梦回到了父亲从家中离开的那一天，母亲牵着依然在抹眼泪的自己来到这里，轻轻将自己抱起，放在这个轮胎秋千上，一下一下地代替父亲推着他的秋千……

　　大概是他在睡梦中做出了什么奇怪的动作，待林孟晓猛地惊醒时，他的身体已经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了。天还没亮，第一次稀里糊涂在外头过上了一夜的林孟晓狼狈地滚起来，拍拍衣服，走上了回家的路。
　　自己弄了这么一出“离家出走”的戏码，最后也确实和大多离家出走的小孩一样有了愧疚之情，可却不见母亲按照剧本和自己上演什么亲子重逢的戏码。算了算了，权当是不给青春留遗憾了。林孟晓这样想着，蹑手蹑脚地跑进了他家所在的住宅楼，如同做贼般心虚。

　　他尽量不出声地用钥匙打开了门，暗暗祈祷母亲千万不要被惊醒。走进屋内，他却看到母亲，那名在他心目中从来是无坚不摧、精神充沛的妇女，像个孩童般合衣蜷在沙发上，轻声打鼾。

　　林孟晓轻轻地走上前去，缓缓地在沙发前单膝跪地，伸手拂过他妈妈额前的碎发。在这个距离，母亲眉间的每一道沟壑，额上的每一道皱纹，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林母睁开了眼。两人对视着，无人说话。最终，还是林孟晓先低下头，从喉咙中哽出一句：“妈。”

　　林母放柔了目光，伸出手去，抚摸面前这个大男孩柔软的发顶。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让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回事啊。”她轻声叹道。

　　林孟晓低头不语，可他的肩膀却在不停颤抖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滴落在地板上。

　　在林孟晓右侧的落地窗外，此时出现了第一缕金色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