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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枯木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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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天,李渊白睡下后,再次看见了她。这一次,她站在了床尾,身子依然没变,但这次是一张长脸。她的颧骨高高的,鼻子上有些雀斑,看着比上次活泼。李渊白于是又坐了起来。“你们找我,想要什么?”他问。
女孩还是一动不动的样子。“想回家。”她说,声音显得比上次精神些。
李渊白想了想,掏出了骨笛。“想听曲子吗?”他提议地问她。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概这是“想听”的意思吧。李渊白坐直身子,闭上眼,为她吹起了思乡曲。旋律如宁静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思绪,让他忆起自己小时候,被关在天降山筒楼里的情形。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完全没有自由,从早到晚都只能待在一栋有着圆形天井的宅子里。宅子有着高高的围墙,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对外的窗户,只有一扇门通往外面、容人进出,而平时那扇门都会从外面锁上,把他锁在里面。宅子里,每天有人轮班,照看他的饮食起居,监督他学习练功。不让他出去,是为了他的安全,这是长老说的,但每天都只能待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间,他只觉得自己像只被关起来的小鸟。虽然每天都被人照顾着,但他总觉得自己飘摇无依,心没有落地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天井围墙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洞,大小只够他伸进一根手指。他很喜欢在那儿待着,因为从那儿可以窥见外面的景象。虽然墙外也只不过是一片树林,但他还是乐此不疲。有一天,他听到墙外有哭泣声,抽抽噎噎的,像个小女孩。于是他小声地问:“是谁在那儿?”接着,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就回答了他。那便是华雍,那也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华雍说自己被母亲责罚了,感到委屈,便跑出来,想藏起来不再受罚。他安慰着她,尝试着逗她笑,然后她便真的笑了,没再哭了。
“你叫牧华雍?牧华雍……你的名字真好听,我想你肯定长得特别漂亮!”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王长老说有人可能会杀我,所以为了我好,只能把我关起来。”
“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讨厌我吧!我也经常惹王长老生气。”
“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讨厌。被关在里面,一定不好受,以后只要有时间,我就来看你,好不好?”
“好呀!你能陪我玩就更好了!你愿意陪我玩吗?”
那些稚气的谈话,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李渊白还记得,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们一起玩了猜字谜,这之后,华雍一有时间,就会偷偷跑来,和他说话,和他玩游戏。他们玩过口诀接龙,玩过下围棋,还玩过猜词牌。
华雍偶尔会带来点心,和他一起分着吃,他的那份,她会用纸包好,压成长条形,从那个洞里塞进来给他。每次打开皱巴巴的纸包,闻到变了形的点心香味,他都会开心得不得了。虽然他自己也有点心,但那不一样。华雍的点心是特别的,那种香甜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得上。那种甜丝丝的味道,能从他的嘴里甜到他的心里,让他忘却所有烦闷,忘却一切痛苦。
一曲思乡曲吹完,黑暗的屋子里再也不见女孩的身影。她们找到回家的路了吗?李渊白相信是的,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们。每个人的家都是不一样的,但都一样温暖、甜蜜。
第二天,李渊白在林子里寻摸了许久,终于摘足了一束野花。他拿着花回到镇灵碑所在的空地,将花放在了正对石碑的一处石台上。石台不高,埋没在草丛里,从远处看甚至注意不到。那是礼教行刑的地方,行刑的对象都是违背天道而获得灵力的孩子。下个月,行刑队就又会押着一队新的孩子们到来了,这林间,可能又会有更多的怨灵飘荡。阴差阳错获得灵力,这不是那些孩子们的错,但这是他们的命,若不处刑,他们今后都会成长为妖祸,为害世间。这是权衡之下不得不做出的残酷决定,李渊白只希望,这些可怜的孩子死后都能得到安息。
又过了两天,突然晚上门口又传来了奇怪的敲门声。李渊白意识到,又是那只狼来了。他走到门边,靠着门板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发现这次好像不止一只,而是好多只。听走动的声响,喘息的声音,轮流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估摸着至少有五只。上回那只狼,把狼群给带来了吗?李渊白忽觉有些紧张,也有些困惑。门外的狼继续扒拉着门,好似并无恶意,就像上次一样,好像只是在催促他吹曲。李渊白放松了下来,想着即便它们有别的意图,恐怕也撞不开这木门。
他背靠着门,又坐了下来,拿起骨笛吹了起来。和上回一样,从安魂奏开始,之后,他想到什么吹什么。狼为什么跑回来,又为什么想听他吹曲,他不得而知。不过,既然在这林子里相遇,也是种缘分。门外的狼不再敲门,有的趴下了,有的还在走动。过了会儿,似乎有的远去离开了,可能是不感兴趣。李渊白边吹曲,边想自己也许该学几首新曲,反正在这儿,他有的是闲工夫。带来的书里面正好有一本乐礼,虽然主要是对礼仪的讲述,但里面也收集了一些名曲和民谣。他打算明天开始好好看一看这本书。
门外留下的狼都趴下了,安静地听着曲子,仿佛睡着了一般。李渊白吹着吹着,自己也又一次不知不觉坐在门边睡着了。虽然是坐着睡的,不过却睡得很香,那种安稳的感觉,就好像他亲眼见到了母亲一般。天亮了,晨光从门缝里泄露进来,他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他听听外面,没有声音,于是起身开门,正看见远处几匹狼隐匿进林间的背影。
在它们头顶,金色的晨光正温柔地铺满天际,在它们身后,寒冰潭的雾气像轻纱缠绕手指一般滑过树林。李渊白仿佛感觉自己也是那狼群中的一员,也将与它们一起结伴同行。人与兽,在笛曲中达成了默契,在笛曲中,李渊白有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吹曲的人还是听曲的狼。
这之后,日子继续平淡无奇地过着,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傍晚,李渊白正准备生火煮饭时,突然感觉自己被身后袭来的什么东西袭击了。他一下就昏厥过去,面朝下载到地上,接着,像做梦一般,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然后从半空看到下面倒地的那个自己晃悠悠地又爬了起来。
下面的那个身子不受他的控制,他就像在看另一个人一样,那个自己开始走动,他也跟着往前飘,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他都不能自主。他成了游魂吗?还是自己在梦游?下面的那个身子如同漫无目的般游荡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走进了石屋,在屋里四下翻找了一遍,找到了放工具的地方。他从里面拿出铁锹,然后回到了林子里,走到一棵树旁,一锹下去,就开始挖起了土。李渊白十分不解,这是要干什么呢?只见下面那个身子挖着挖着,挖出了几根灰黄色的骨头来。看起来像是人骨。
他把那几根骨头放到一旁,之后,离开刚挖的坑,走到另一棵树旁,又开始挖起了新坑。挖了没多久,他又挖出了几根骨头,接着,就把这几根新得的骨头和之前的骨头又放到了一块。这到底在做什么呢?李渊白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可是他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眼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蒙着一层不真切的光,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景,难道是他的前世或来世吗?
下面的那个他继续着,挖完一个坑,又挖一个坑,骨头收集得越来越多,然后末了,他在一棵灰白的老树下,挖了一个最深最深的坑,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碎了半边后脑勺的人头骨。天早已全黑了,此时天边开始响起了雷声,不久,青色的闪电撕裂了头顶的天空,倾盆暴雨随即浇落而下。电闪雷鸣中,他看见湿透的自己开始拼凑着那些收集而来的骨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混着泥土、青草、枝条、树叶,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形骨架逐渐在他手下成形。
待安上那最后的头骨后,李渊白看到自己站起身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血瞬间流了出来,他挤压着指肚,血便连续地滴落,滴溅在白骨上。接着,他看见自己又拿起了铁锹,拖着它在地上挥舞,泥地上,逐渐出现了一片符文。他一边画着,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同时,也在一边将血滴入泥地里。他听不清他在念什么,但好像是什么咒语。雨水冲刷地面,画出来的符文不久就面目全非、糊作一团,但有形的刻画消失了,无形的痕迹却还隐隐留存,如同闪着荧光一般,在泥地之下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