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葬魂》猫之钥

20、枯木林（十四）

　　那一晚，他照例又吹起那曲子。不过，林子深处似乎有些不寻常。风似乎有点热，一种躁动感混杂其间，说不清道不明，而脚下的地面，也好像有些隐隐的震颤，但细查又并没有动，仿佛只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他还感觉像听到了什么，时有时无，像有什么在呼唤，又好像是没有缘由的叫嚷。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不得不中途停了吹曲，禁不住循着声音往屋后走去。当他走到林子边缘时他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夜晚进林子不安全，于是止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面前黑黝黝的树林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对他张着大口。他害怕地倒退了一步，接着便转身回到篝火旁待着。

　　正在他准备继续吹刚才中断下来的曲子时，他发现镇灵碑上坐了一个人。一如既往的破麻裙，像上次见面时一样散乱的头发。女孩此刻正仰头看着天，仿佛在数天上的星星一般。星星低头看着她，映在她黑亮亮的眼中，一闪一闪的，仿佛从一开始就生在她眼里似的，仿佛一开始她眼里就含着一片星空。
　　“清霜？”他走到碑下，仰头问她。女孩转过头来，往下看着他，对他点了点头。

　　“你来听我吹曲的吗？”他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说实话，我不是不想帮你，但死者已逝，再回来，总不是好事。也许你不信天道，但我相信万物自有其规律，强求不得。所以我希望你能放弃，不要再执着了。”

　　“你害怕吗？”清霜问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你是不是怕玉圭回来会起祸端，会搅得礼教天翻地覆，不得安宁？若过去的历史被清算，现在的安稳也会被打破。你们坐享太平两百年，可这太平不过是建立在杀戮之上的假象。”

　　她笑了笑，继而又转回头去看着天，“不过你不用怕，玉圭她不想打扰这个世界，她根本就不想回来。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她是好人，这世上好人只会少，不会多。若说要有天道，让这世上好人增多才应该是天道。”

　　“她不想回来？”李渊白反问，“那她肯定也希望你不要这样做——”

　　“没错，你说得对，她也不希望我这样，她不醒，不是醒不过来，而是她不想醒，她不肯回来，所以不回应我的呼唤……”

　　“既然你知道，却还是一意孤行，想强迫她回来——”李渊白悲伤地说。

　　就在这时，她像察觉到什么，抬手一挥，接着嘴里念念有词起来。四周突然安静得有点可怕，似乎连虫鸣也消失了。李渊白神经变得紧张了起来：“你应该做了什么对吗？还是停手吧！这样不会有好结果的……”

　　“停手？”清霜瞟了他一眼，“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两天前就已经开始了。你要么帮，要么不帮，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你若帮，也许结果会好些，你若不帮，也许真的就天下大乱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李渊白质问她道。

　　“多说无用，你若愿意帮我，就吹曲吧！”

　　李渊白沉痛地思量了片刻，最后决定还是帮她。他想着，也许玉圭回来了，事情还能有其它的转机。能够约束清霜的人，可能只有她了。若能和这位圣灵先祖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能让她带上她们，一起回去。

　　他在镇灵碑旁坐下，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骨笛上动作起来，不一会儿，悠扬的旋律仿佛带着某种久远的气息开始于风中飘荡，四散而去。风越吹越大，孱弱的篝火最终被吹熄，火星子不甘地跳动着，最后全部湮灭，让位于星辉。天地间只剩星光，而林子里则漆黑一片。深沉的夜像个肚子里装满了胆汁的妖怪，四处喷吐，用黑色把一切浸染、包裹。

　　偶有凄厉的鸟鸣声于远处响起。有什么抖动起来了，李渊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也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罩着，网丝伸向四面八方，伸向地底，也伸向天空。他仿佛看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一个巨大的圆环环绕着他们，如同萤火虫的微光，时隐时现。

　　清霜继续在念念有词，李渊白这才领悟过来，她应该是在林子四周都画上了符咒。符咒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符文，这是一个巨型的法术……李渊白想到这里，心慌了，为了复活玉圭，她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这真的只是为了复活一个人吗？他不知不觉手上嘴上就停了下来，呆愣地看着远方的符咒闪烁。

　　“不要停！”清霜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提醒他说，“没有你的曲子，我找不到她……”

　　李渊白感觉心跳在加速，他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但预感有巨大的危险正在降临。但他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吹起了曲子，他现在只一心希望玉圭能快点回来。

　　突然，上方的女孩像被什么击中了，惊呼一声，就从石碑上摔了下来。她摔倒在草地上，头侧向一旁，李渊白赶紧上前查看，发现她晕厥了过去。

　　“喂！你怎么了？没事吧？”他拍了拍她的脸，见没有反应，于是又掐她的手，继续呼唤她，“清霜！醒醒！”

　　但她还是闭着眼，手耷拉着，完全没有反应。远处符咒的微光诡异地忽明忽暗，改变了颜色，不清楚是否预示着什么。他慌了神，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去寒冰潭打点水来看看能否浇醒她的时候，女孩突然一下又睁开了眼睛，自己坐了起来。

　　“啊！”李渊白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禁向后倒去，跌了一跤。待他缓过劲来，他仔细看了看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同时觉察到她的神色好像与之前不太一样。

　　女孩的眼神从呆滞慢慢转变得舒缓，她从容地环顾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他身上：“是你在帮她……盈缺让你吹得那么饱满，满盈之余，终有缺憾……”她淡淡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想要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但我们终还是要分别的。”

　　“玉圭……”李渊白反应了过来，小声喃语，“是玉圭先辈……”

　　她闭着眼，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睁开眼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仿佛在倾听、在观望。

　　“都醒过来了……”过了一会儿，她遗憾地说，“灵片连接起来，全都已经开始窃窃私语……都醒了，没醒的也被叫醒了，灵脉开始跳动了，浊骨又要回来了……”

　　李渊白听到她的话，感觉脑袋嗡叫起来，像被什么狠狠锤了一下：“你说——什么？！浊骨——”

　　“清霜这孩子，一直都是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玉圭又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你若想知道现下是什么状况，就闭上眼随我来看吧。”

　　她向他伸出手，李渊白紧张地犹豫着，然后伸出手一把握住了。他闭上眼，随后便感觉自己好像腾空而起，飞到了空中，大地消失了，树林消失了，他脚下悬空着，就那样漂浮在广袤无垠的虚空中。四周的雾气消散开来，他看到了某种涌动的光带，他仔细看去，发现那里面一闪一闪的，似乎都是人。

　　是人，又不像人，他们的形状变动着，身体上四处都伸出脐带与其他人相连，就像一张大网一样，他们的网组成一条光带，光带又成为一张更大的网里面的一截网丝，无边无际的巨网向四面八方铺展着，晃动着，到处都在忽明忽灭，蔚为壮观。

　　“这是？”他惊异地问。

　　“这就是浊骨的本体，我们所说的恶灵。”一个声音回答他说，不是他曾听过的声音。这声音柔和低沉，他想这大概就是玉圭真正的声音。

　　“恶灵——”他惊叹而畏惧地看着周身望不到尽头的巨网，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突然，就在他身旁，一根发亮的脐带颤巍巍地向他伸了过来。他想后退躲开，却发现自己也没有了人形，而成了一片光斑。他惊呆了，恐惧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伸过来的脐带越来越靠近他。

　　就在这时，他像被什么拉了一下，突然退出去老远一段距离，远离了靠近他的脐带，让他不禁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是另一片光斑，一根细若游丝的丝线连接在他与她之间。“每一个人，不过都是一个小小的灵片。灵片有大有小，有强有弱，当他们组成一体，大的吞噬小的，弱的听从于强的，最后呈现出一个整体的行为。恶灵便是这样运作的。”

　　她说着，带着他穿行于光斑蛛网之间，来到了一处庞大的节点前。那节点像老树膨大的根瘤，它鼓动着，连接着周围其它无数的光斑。在它里面，仿佛有数不清的嘴在说着话，也有数不清的脸扭曲地闪过。

　　“你知道它想做什么吗？”他听到她问他。

　　“它想做什么？”他回问，却又感觉自己不想知道答案。因为那答案一定很恐怖。

　　果然，她告诉他说：“它唯一想做的，就是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