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葬魂》猫之钥

19、枯木林（十三）

　　“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同是礼教弟子，为什么会手足相残？”

　　“为什么？你昨天不也亲眼看到了吗？玉圭愿意收留像我们这样的邪道，认为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但玉璜并不这么认为。她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认为我们是不洁的污秽，只会玷污了礼教的传统，乱了天地的秩序。”清霜冷冷地说，“在玉璜看来，源于我们的祸乱，玉圭分部已经变质了，变得不像礼教了，在她眼里，玉圭和她的下属们，已经不属于礼教弟子了，就像觉得身体生了烂疮一样，是要挖掉的。”

　　她说着，停下来看了看他，然后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就像昨天一样，所有和你们信念相悖的事都要除尽，人都要杀光，这样才能留下一个洁净的世界。你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维护天地秩序的。”

　　李渊白眉头紧锁：“不是这样的——”他小声反驳，想要辩白，可却又发现自己好像无话可说。

　　清霜不睬他，继续说道：“总之，玉璜他们想要肃清，但又不愿和我们正面对决，因为实力相当，谁也说不好若真的打起来，谁能取胜。他们害怕我们，所以就用这种背信弃义的方式算计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全部送上黄泉。”

　　听罢她的话，李渊白觉得心里像被浇了桶寒冰潭的水，整颗心都冷透了。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不愿意相信的心情——”沉默了一会儿，清霜突然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说道，“玉圭当年也不愿相信。其实，早就有人提醒过她，让她提防玉璜那边的动作，但她从来都不以为意。事先假设他人会有恶意、会做出小人行径，这种事她从来都不屑于去做。但这也害了她。”

　　李渊白垂头看着手里的笛子，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清霜也不说话了，他们沉默着，只剩风绕在他们左右呜呜低语。静默片刻，他想起之前本就想问的事，于是开口问她道：“那么，你回来是为了复仇吗？因为他们当年背叛了你们……”

　　“复仇？”树上的女孩像是被他提醒了似的，“你这么说，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但我回来，不是为了这个。若要为了这种无聊事，那就不值得回来一趟。”

　　“那你为了什么？”李渊白疑惑。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笛子：“为了你的那些曲子……没有你吹的曲，我醒不过来，也不会想回来。”

　　他听罢不解，睁大眼睛看向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吹曲，怎么会唤醒你？”

　　“你心有善念，和这笛子很相合，和它的主人很相合——你的曲子里，有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清霜淡淡地回他。

　　李渊白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他又想了想她的话，拿起骨笛仔细端详了起来：“这笛子，难道不是你的……你说是你的东西，我一直以为——”

　　“是我的骨头？”清霜笑了，“不是我的，怎可能是我的？你怎么不想想，你的先祖会拿一个邪道的骨头做笛子吗？”

　　她这么说，确实有理。“那这是？”他疑惑道。

　　“这是玉圭的，是她的腿骨。”她告诉他，说着，神情也悲伤了起来。

　　看得出来，她对礼首玉圭的感情很深。
　　“我只是不想放弃罢了。”清霜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一般地继续说道，“这天地间哪有什么天道秩序，若注定没有希望，不如一了百了，也许回归了原点，真的会有新生……”

　　李渊白还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似乎有种预感，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知道接下来她想要做什么……只是他也不能确定。于是他喃喃地说：“你想让她回来……你想让玉圭回来？”

　　清霜看了看他，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你倒是猜的不错！”说完，她又敛去了笑，严肃地问他，“如果我说需要你帮我，你愿意帮我吗？”

　　他一时哑然。当年被人背叛的礼首玉圭若回来了，她会做什么？这世间会怎样？礼教又会怎样？李渊白想不到，也不敢想。他想他肯定不应该帮她，可他心里却又似乎想帮她。

　　“她会回来吗？”他小声地问，如同害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她现在还回不来，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既然她回不来，也许你也不该执着于此。”他试着提醒她。

　　“你心里没有希望她回来的人吗？”清霜用一种忧郁而思念的口吻问他，“无论如何，都想她回来，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你有过这种体会吗？”

　　他沉默了。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松居里的那幅画，想起了他做梦醒时分打湿的枕头。如果他能有选择，也许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想要让母亲回来。

　　“也许你不懂吧。”清霜幽幽地说。

　　“不，我懂。”他低声对她说道，但也还是觉得没法答应她。他想了想，于是先尝试地问她：“若我能帮你，我又该怎么帮你？”

　　“你想学新曲吗？”清霜如同转换话题般问他，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先吹给你听听！”她说着便跳下树来，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笛子，立在他身旁就吹了起来。那是首很美的曲子，他抬头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光斑，随着清幽的旋律轻轻晃动，它们在她的脸上、手上、肩膀上柔和地跃动，就像一群亮晶晶的小雀儿。

　　那旋律仿佛将他拉进了某种秘境，那里紫气飘舞，仙鹤群飞，世间的一切愁苦好似都在这里消散，像露水消失于阳光之下……是的，那里有明亮的光，明亮得不同寻常，让人欢欣鼓舞，如同天上有三个太阳一般，来到这里的人都友善纯真，没有你争我夺，没有明枪暗箭，每个人都在这里自由自在，不受约束，他徜徉其间，流连于此，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仙乐终止，他重新回到枯木林，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原地，而不远处的寒冰潭正在斜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这是？”他不禁问她。

　　“这是玉圭最爱的曲子，盈缺。”清霜告诉他，“若你能学会，我想一定能比我吹得更好。”

　　“我想学——”李渊白诚恳地说，“可这和帮你有什么关系呢？”

　　“玉圭若听你吹此曲，也许愿意醒过来。”

　　“就像我吹曲唤醒你一样？”

　　她点头：“也许。”接着便又准备开始吹起笛子，“现在，我吹一段，你学一段——你应该很快就能学会。”

　　他似乎没有拒绝的机会了，就好似他已经答应了她一样。她吹完第一段，把笛子递给了他，让他重复。李渊白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先把杂念都放下，把曲子学会了再说。于是他认真地与她学起曲来。他重复吹完，若无错，她就吹下一段，若有错，她就再重复一遍。

　　就这样一小段一小段地，很快他们就把整首曲子过了一遍，接着，她便让他把所有小段连接起来。他连着吹了一遍，虽然不熟练，吹得磕磕绊绊，不过至少能完整地吹完这首曲子了。

　　“你还需要练习——”清霜对他说，“不如笛子就先放你这儿吧，这几天你先练着，待你练熟了，我再回来听。”

　　说完，她不打招呼就转身走了。“诶——”李渊白有些吃惊，不自觉地就起身叫住她，待她回身问他还有什么事时，他又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需要她留下。他只是觉得有些失落，看着她的背影，李渊白心里一阵感伤。

　　笛子暂且又回到了他手上，他有些开心，同时却又有些不敢吹曲。不过，他还是每天都练练她教他的曲子，所以，也越来越熟练了。有时，吹着吹着，他自己也能边吹边沉浸进去，沉在那梦幻般的意境中，不肯出来，就连晚上做梦时，梦里也总萦绕着那旋律，余音淼淼，不肯停歇。

　　夜里的时候，他又回想起之前来敲门的狼，只可惜它们后来没再来了。他倒是很想它们能再来，来听听这首曲子，他想它们一定会喜欢，想必会非常满足。这样想着，于是那几日夜里，他都关着门坐在屋里，吹一遍这首曲子，好似那些狼就在门外听着一般。他不敢吹得大声，好像怕立马就能把玉圭的灵给唤回来一样。

　　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清霜。他很苦恼。那几日，他也每天都在回想清霜说的有关过往历史的那些话。他哀叹地走过石台，走向镇灵碑，立在碑前，又看向远处的寒冰潭。这里是降伏恶灵之地，因此才会形成传统，把妖祸之子们押到这里来处斩，因为人们坚信圣灵压制恶灵，善念战胜恶念。他也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但却不成想，那些辉煌激昂、善恶分明的历史故事中，也隐藏着像现实里一样的灰色事件，那些美好的想象，好似都只是一场美梦。

　　没有至善，没有完美，那到底怎样才是对的呢？像盈缺这首曲子里的美好，这世间又该去哪儿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