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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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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王长老来到囚室,不仅是对他有所嘱咐,还将多年来替他保管的李家传家之物交还给了他。那是支骨笛,打磨精细,有着如玉一般的手感。李渊白握着那只灰中带黄的笛子,轻轻抚摸,感觉好似抚摸光阴。这支笛子,让他想起他那从未谋面的母亲,想着当年,这支笛子也曾在她手中,被她握过、抚摸过、吹奏过,如此想着,眼前便仿佛出现了一只柔软白皙的手,纤细的手指抚过笛身,也抚过他的手,接着又如云烟般消散于空气之中。他的心一颤,知道那不过是梦,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
李渊白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对母亲的全部印象皆来源于一幅画像。那副画像画得很美,画里面,母亲有着一双水波一般的凤眼,执剑轻舞,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每每看着那幅画,李渊白总会出神,一看便看上许久。画像原先挂在南苑松居东面的一间房里,后来房间被用作藏书室后,画就被收起来了。李渊白本想把画要来挂在自己房里,但未被允许,要了多次,也未能如愿。所以,他后来只能偷偷跑去松居,溜进那间房,悄悄地把画展开、重新挂上,像以前一样沉迷地看着,看完了,心满意足了,再又把它收好,放回原处,这样,来与母亲相见。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总会做一个相似的梦,梦里,母亲会从画纸里走出来,轻盈地走出松居,走过夜晚的草地,走进他的屋子,走到他的床边,轻轻地坐下。他起身唤她,她便温柔地抱他。窗外风吹竹林,沙沙作响,母亲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不用害怕黑夜,不用害怕妖物,因为她会一直陪着他,永远都不离开。她的怀抱很温暖,让他觉得自己像块要融化的冰。他总是甜甜地笑着从梦中醒来,不过,每次在晨曦的微光中,他也会发现身下的枕巾被自己的泪水微微打湿。
那幅画,据说是当年的掌礼执笔白旭安所绘,松居里的那间房,也是当年白旭安的书房。那间房在他死后就闲置了,直到多年后,才被再次利用起来,收藏一些不太重要的古籍。所有人私下里都说,白旭安不管画什么都非常传神,惟妙惟肖,而李暮云这幅舞剑图,则是他所有画作里最好的。李渊白也在书房里见过他其它的画作,山水花鸟,梅兰竹菊,阳光斜照的午后,他也曾都细细品味。王长老告诉过他,白旭安就是他的父亲,他也没见过他,只能从那些画作的笔触中感受,当年他执笔的心绪,以此来揣测,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渊白曾问过王长老,为什么他不随父姓,长老回答他说,因为李暮云是李家嫡系正宗唯一的后人,所以他必须姓李,以接续李家香火。
白旭安就葬在天降山圣灵墓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李渊白每年都去看他,为他扫墓。但母亲却没有墓,因为母亲的遗骨还留在皇城。现任掌礼有一次见到李渊白,这样对他说道:“白旭安一片真情,却无法与所爱之人在一起,即便死了也无法如愿,真是可悲可叹!”李渊白追问她为什么这样说,掌礼告诉他,他的父亲和母亲当年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成亲,生不能长相厮守,死后也相隔千里,从始至终都是一件憾事。
当然,说白旭安是李渊白的父亲,这只是礼教官方的说法。李渊白曾偷听到有人私底下议论,说当年李暮云之所以没与白旭安成亲,是因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苏文翊。苏文翊本不是什么妖术士,只是二皇子身边的一名学士而已,不过,此人学识渊博、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人聪明,有想法,极受二皇子赏识。他提的建议,十之八九会被采纳,而二皇子若有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找他询问意见,可以说,苏文翊是二皇子身边不可或缺的智囊。此人不仅极有才能,也生得俊俏,据说,当年前掌礼李暮云在京城的时候,时常能看到他们在一起聊天,谈古论今,探讨时事朝政。所以,皇上说李渊白是苏文翊之子,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这个事情谁也没有证据,谁也说不清楚。
但议论归议论,那都只是私底下的,天降山上下是不会有人当他的面说这种话的。但前来天降山修习礼法的云阳公主就不一样了。云阳公主曾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就是妖术士之子!你母亲被恶灵附身,和妖术士搅在一起,祸乱天下!圣灵血脉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所有圣灵先祖的后裔都能和圣灵先祖一样厉害,照样有可能堕落,就像你母亲那样!还好有我父皇,制止了他们,没让他们称霸天下野心得逞,不然,妖兽浊骨复活,全天下的人都没有好日子过!现在的百姓富足安宁,全都要感谢父皇当年没被他们迷惑,果断地杀了他们,没让他们继续作恶!”
虽然因为说这种话,云阳公主被长老们安排加课,深度学习圣灵先祖的历史,并且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好让她再无机会与李渊白私下碰面,但他还是感觉被深深刺伤,那些话像倒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无论怎样也拔不出来了。能够安慰他的人,只有华雍。
但他不能再拖累她了。在他即将前往枯木林的此时,她没有出现,他也不知该欣喜,还是该惆怅。他渴望看到她来,可又不希望她出现。在云霄门,一名承礼正等着他们。押送队聆听着承礼大声宣读文书,而此时,李渊白悄悄向后回望,那条通往潜心殿的石阶路上,此刻空空荡荡。
念过文书,领队领取了承礼交付的半分枯叶铜符,那是他们能够通过枯木林守关的凭证。云霄门城楼下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打开,石门与路面石板摩擦着,发出低沉的声响。正在他们准备启程之时,身后突然遥遥地传来了一阵呼唤:“等等!等等!”
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一步并作两步,火急火燎地冲下刚才李渊白回望的那条石阶路。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身形娇小,大概因为一路跑得急,瓜子小脸此刻看起来红通通的。“可盈?!”李渊白看到她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她会跑来,倒也在意料之中。
赵可盈是紫元阁赵长老的孙女,成天精力旺盛,上窜下跳,是个一根筋的小顽固,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一条道走到黑也不肯回头。李渊白从小看她长大,对她的脾性再了解不过。
此刻,她跑得急,跳下最后几级石阶的时候,身子向□□斜,有些偏了重心,落地时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踉跄摔倒。他心一紧,就想赶过去扶她,不过还好她自己灵巧得很,跳了一跳,换了个姿势,又稳住了。
“渊白哥哥……太好了!赶上了……”她气喘吁吁地跳到他面前,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我找过我爷爷,找过诸位长老,找过掌礼,和他们说理,希望他们改变决定,可是他们就是不肯,后来甚至不肯见我……我想来送你,他们也不准……”
显然,她对他所受到的判决持有异议,他不在她身边他都能想象,她每天骚扰各位长老提出抗议时抿嘴的神情。
听着她连珠炮似的说话,看着她一脸要哭的样子,李渊白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她微微一笑,宽慰她道:“不要急,歇一歇,没关系的。”说完,给她理了理凌乱的额发,冲她笑着眨了眨眼睛。
在他的安抚下,小女孩平静了一点,安心地喘了两口气,歇了片刻。但很快,她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急切地说道:“你不是淫贼!不是色欲熏心!你和牧姐姐是两情相悦,他们不该罚你去枯木林!”
看她一脸义正言辞,李渊白有点哭笑不得。他只好继续安抚她,蹲下身来,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手。“可盈,没关系的,你听我说,我去枯木林并不是被迫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必须经受这场考验,不管早晚,总会有这样一天。如果要说是谁强加在我身上的不公,那也是老天爷强加的,怨不得他人。所以,我不委屈,你也不必为我申冤。”他温和地说着,看着她的眼神真挚而诚恳。
赵可盈盯着他的眼睛,又缓了缓,顺了会儿自己的气。“我知道,因为身世,渊白哥哥身上背负着重担——”她说,“可是,为什么就一定要这样做呢?枯木林里野兽猖獗,你一个人在那里,出了事怎么办?死了怎么办?而且,事情一码归一码,在这件事上,长老会就是判错了,不分对错,不辨黑白,这种糊弄的态度,怎能服众?”
李渊白知道,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了,劝是劝不动的,在这个话题上,不宜与她多说。他只能继续宽慰她道:“不用担心,我肯定能平安归来,不过三个月而已,虽然有些野兽,我也肯定能应付的,不然,你也就太小瞧你渊白哥哥了!”
女孩眨巴了两下眼睛:“那可不是普通的野兽,它们被怨灵附身,可怕得很!若是有一队猛士相互协作,自然可以轻松应对,可是只有一个人的话,怎么能够放心?”
“你渊白哥哥可不是寻常人!”他对她笑道,“放心吧!我能应付!”
虽然说这样的话也有点违心,他知道他自己也没有全然的信心,可他必须让她安心。“等我回来吧!”他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修习、好好练功,可不要松懈!我回来了,可要检查的!”
女孩听话地点了点头,似乎终于相信了他。不过,就在他对她最后笑笑,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冲着他,对他大声叮嘱道:“你可一定要回来,向我保证,一定不可以死!”
李渊白看到她严肃的表情,心里沉甸甸的。他认真地对她允诺:“我保证,一定!”
盯着他的脸,确认过他的保证,赵可盈紧绷的脸终于松了下来,接着,泪珠涌上了她的眼眶。李渊白摸了摸她的小脸,为她拭去滑落的泪水,她张开双臂,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一定……”她喃喃地重复,他也随她一起重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