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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押解 ...

  •   天气晴朗,是个好天,就是有点热。不过去枯木林的话就无妨了,那儿有寒冰潭,这个季节在那儿待着,最舒服不过了。看着囚室门口的光亮,李渊白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皱了的青白长衣。“可不可以换身衣服?”他问前来领他出门的兄弟道,对方虎背熊腰,身材壮硕,身着皮甲,腰挎长剑。“我想你们肯定给我带了衣服。”李渊白说。

      那位兄弟手握剑柄,岔开腿站着,一个人就把宽敞的牢门堵严实了。“带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但是现在没时间,要赶路。你到了枯木林再换吧,那儿也没人。”

      李渊白真诚地看着他,不想放弃,打算继续劝说:“此行一去就是三个月,还不知是不是就此有去无回。临行前,还是穿体面些好,即便是赶路,也需要这份礼数,不差这么会儿功夫。就像兄弟所说,枯木林里没人,那我在那儿穿衣也没人会看,换与不换,穿好穿差,也就没什么区别,因为不需要在意这份礼数了。所以,让我换身衣服吧,让我走好。”

      那位虎背熊腰的兄弟似乎被他说动了,不过对于这件事,他也有自己的看法,于是李渊白听到他反问他道:“可是,让囚犯穿得体体面面去受刑,这好像也不合礼数,受刑者应当落魄,这样才能体现判决公正、罪该当罚,不然,让你体体面面的,岂不是让刑罚失了威严?”

      李渊白听罢点了点头,接着继续说道:“兄弟说得在理,可是,事与事不同,罚与罚也有区别。我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和刑罚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门口的兄弟不同意,反驳他道:“非礼同门师姐,意图不轨,这是你自己亲口招认的罪状,放纵色欲是重罪,怎么能说与刑罚无关?”

      “兄弟说得依然没错,我收回我刚刚的话。”李渊白更正道,“不是无关,而是孰轻孰重。我罪该当罚,但大家关注的不是我是否罪有应得,而是我能否顺利度过刑期。我想,兄弟你心里也是期盼我安然返回的。所以,穿体面点,能鼓舞信心,给天降山的大伙儿看,给分坛的大伙儿看,给皇城的那些人看,给全天下的人看,就像三天前的宣判仪式,必须庄重合礼,即使看不到,口耳相传也能听到。我希望自己在别人口中不会少了这份精气神,我想掌礼和王长老也会赞许的。”

      那位兄弟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言语,接着眉头皱了一皱,转身出门,不一会儿给他拿回了一个包袱。“快点儿吧,我们时间紧!”他把包袱扔给了李渊白,转身背着门岔腿站着,“好了吱一声。”

      李渊白抱着装衣服的包袱走回囚室昏暗的角落,打开来,挑拣了件白丝衣,然后又选了件有祥云暗纹的月白色长衣。他换好衣服,整理好领子、袖口,系好腰带,确保每一处都干净平整,这才重新打包好包袱,说了声“好了”然后向门外走去。

      走出牢门,阳光肆意地在眼前跳跃,让他有一阵眼晕。门外,一行二十五人着青衣武服的兄弟正在那儿等着他。他抬头看了看天,整理了下头发,然后伸出手,让走上前来的两位兄弟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

      “走吧!”领他出门的那位兄弟对他说道,他也是整个押送队的领队。

      如果只是按实际需要来说,押送他去枯木林并不需要这么多人,但就像三天前的宣判一样,这是一种必要的仪式,是不可或缺的合乎天道的礼数。李渊白还记得,宣判那天,天降山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了,在圣灵坛,仪式如同祭祀一般举行着,紫元阁的诸位长老与掌礼一道,在高台上面向众圣灵像行礼、祈福,仪式繁琐、复杂,台下的弟子们也遵循着承礼的指示,在规定的时刻下跪、行礼,这样的仪式持续了一上午,就像一场排演好的完美大戏。

      这之后,掌礼才在众圣灵像的注视下,向她的执笔传达宣判的结果,执笔则面向台下众弟子高唱这结果。立于台阶上的承礼们则在执笔唱完后,负责将这结果一级一级地传唱下去,每一级的人数都比上一级多,于是声音也更响亮,唱到最后一级的时候,就如同洪钟震响,无人不为之震撼。之所以有这样的威严,是因为这结果是来自圣灵先祖的授意,而非现世凡人擅自决定。所以,无人可对其非议,无人有能力质疑。

      这就是仪式的重要性,它不是没有意义的累赘。人心就是力量,即便是谎言,郑重其事地将它传唱千遍万遍,它也能成为真实,反之,真实若不可见,它也只会成为虚无。人相信这世界是什么样,这世界便会成为什么样。就如同那晚王长老来囚室时对他所说:“天道出自人心,无关于事实。”

      什么是天道?就是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都有自己合乎情理的与天、地、人、物相处的方式,倘若逾越了属于自己的道,就会打乱世间的秩序,引发混乱,而天地神灵为了恢复世间秩序,就会降下神罚,清理让一切变得混乱的源头。恶灵便是由此而诞生,造出怪物,复活枯骨,四处横行,无情杀戮,从而尸横遍野,国家毁灭。人若不遵循天道,不懂得节制自己的欲望,就会让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最近的恶灵降临人间的事也已是两百年前,那时,礼教还未统一天下礼制,东西南北,各地遍布着不同的教派,宣扬着各自不同的主张。礼教秩序严明,内部赏罚分明,上下责任分工明确,武动队依据命令执行任务,机动性强,效率奇高,因此从各教派中脱颖而出,横扫四方,用武力消灭与自身理念不合的教派,感化吞并信念相近的教派,最终让全天下皈依,将秩序从上到下安置于世间的每个角落,让一切都回归正道,井然有序,再无纷争。

      但在统一之前,战事无可避免。礼教与羽家之间的争战尤为激烈,一直冲突不断,大小战事连绵不休,而那最后一场战事,将所有人都拖入了惊恐的混乱。羽家的一名术士用法术唤醒了本已消失的恶灵,企图将其掌控,用作对抗礼教的武器。但这种有违天道的欲念注定会失败,想驾驭恶灵、获得权力,只能是一种狂妄的幻想。这一次恶灵继荒世之后重现人间,礼教没有让它作恶太久,他们将恶灵造出的供它自己栖身的躯体——妖物浊骨兽——用风咒和冰咒封于枯木林,之后,花了三十年时间逐渐将其消磨殆尽。

      枯木林就是浊骨兽的埋骨之处,它既是史书中记载的圣灵先祖降伏妖物的圣地,也是人们口中传言依旧有恶灵潜伏的凶地。自那以后,恶灵再次于人世间消失,两百年来不曾作恶,但人们都相信它会返回,也相信那些普通怨灵造就的妖祸事件,背后都是恶灵作祟,就像藏于幕后的主使者,没有人能看见它,但它却在黑暗中牵动着一切,窥视着,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引诱纵欲者,将其吞噬。普通人很难抵御黑暗的诱惑,所以需要安守本分,待在合适自己的位置上,节制欲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样才能保一生安康。而天生能够抵御恶念不受侵扰的只有圣灵血脉,所以也只有承袭圣灵血脉的各世族大家才适合学习法术,与恶灵抗衡,才有能力除妖降魔。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坚信,时光飞逝,平和安逸的日子也让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了恶灵与妖祸的可怕,很多人对于圣灵血脉的信念已然淡漠,不再那么关心,对于一些恶意的诋毁的说法也能接受,编成笑话,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民间的津津乐道不同,朝堂上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庄严的信仰,但私底下,权力间的博弈也一直在削弱这种信念的势力。而二十年前的那场皇位之争,则让圣灵血脉的信念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二十年前,太子放纵享乐,铸下大错,先皇盛怒之下将其废黜,于是,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储风波由此拉开序幕。长幼有序,依照礼制,本应是年长者被立为储君,但既已废黜太子,废长立幼已是定数,那么也就没有理由认为三皇子就没有成为储君的资格。一时间,就两位皇子谁更适合继承大统的辩论成为了朝会上的主要内容,对于两位皇子的能力、个性,大家纷纷发表意见。许多人开始站队,一些激进者甚至开始针锋相对,朝堂上下由此而分裂成两派。

      二皇子知书达礼,为人随和,尊重有才学有能力的人,任人唯贤,喜好广征意见,不固执己见、不偏听偏信,是许多人心目中完美的贤明君主。不过,三皇子也不逊色,他行事雷厉风行,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干净漂亮,习得一身好武艺,熟读兵法,参与过礼教武动队的降妖任务,也曾带兵平乱,将淮地潍地一带的叛乱掐灭于初始阶段,虽然独断专行,但同样慧眼识人,身侧不乏才能出众的文人武将,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受人喜爱,尤其深受先皇喜爱。两位皇子各有千秋,身后都有不少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先皇左右为难,迟迟未能做出决定,就这样,直到有一天,先皇突然在走路时昏厥摔倒,从此再未醒来。

      没有立储,也没有传位诏书,朝堂上下顿时一片混乱。当时的礼教掌礼李暮云公开支持二皇子继位,她也正是李渊白之母。但那时礼教内部并未有统一意见,紫元阁的长老们则一片沉默。初始,二皇子登基为皇,但不久,三皇子领兵攻下了皇城。他坚称“李暮云权欲熏心、被恶灵附身、与妖术士共谋挟持皇帝”,所以领兵清剿,即使登基为皇之后,也没有改口。三皇子将李暮云与妖术士苏文翊擒获后,一同斩杀,之后又亲自带兵围攻天降山,要求礼教交出当时还在襁褓中、被人偷着救出并送还礼教总坛的李渊白。皇上说他是恶灵与妖术士所生的妖祸之子,必须斩草除根,就像那些被礼教羁押、然后被行刑队押送至枯木林斩首的孩子们一样。

      王长老坚决不同意交出李渊白,因为不同意皇上对已逝掌礼所做的论断。紫元阁最终也达成了一致意见,号召天降山上下齐心协力,对抗围山的大军。双方僵持不下,交战难解难分,之后,在礼教分坛援军赶到的前夕,皇上意识到已无可能攻下天降山,于是下令撤了军。至此之后,皇上再没有因此事向礼教发过难,不过,也没有表示过愿意改变自己的论断,同意礼教的说法。礼教多次向朝廷索要李暮云的遗骨,好将其葬入圣灵墓的祖坟,但都没有得到回复。这种僵持就一直在沉默中持续着,就好似当年天降山拔刀相向时,那拔出的刀剑从未收回。

      所以,他一直都是矛盾的焦点,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事,都能牵动所有人关注的神经。那一晚,在道合池边,他和牧华雍举止亲昵被人撞见,虽是犯错,但本也是寻常之事,放在他人身上,可能被长老训斥几句,罚做苦工一个月便也了事,但在他身上,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他不想让华雍被牵扯进来,便承认一切皆因他起,自己喝了点酒,于是起了色心,动起了手脚。

      去枯木林受罚,虽是惩罚,实则是要给出一个证明,证明圣灵血脉不会被恶灵附身,并让全天下都清楚这一点。“人心即是力量,即是权力。圣灵血脉若遭到质疑,礼教就失了根基。皇上想将皇权凌驾于教权之上,殊不知,这同样也是在为他自己掘坟。若无血脉依凭,秩序将被打破,天下将会大乱。无论怎样,历史早晚都需要人们给它交出一个明确的结论,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宿命。”那晚王长老所说的话,直到现在依然萦绕在李渊白耳旁。“宿命”,他躲不掉、逃不开,那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是他一生都要背负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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