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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神明的忏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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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心底还有几分犹豫的。
老街的变化很大,以前底楼居民自己搭建出来的小店铺已经都被拆除了。
学生时代喜欢买文具的小儿麻痹的老板娘的店,换作了高大上的室内设计屋。
专业现代艺术学出身,为了照顾瘫痪在家的父亲而改行卖糖饼的秃脑门大叔也把糖饼店收起来,现在是一家房地产中介了。
街道变的干净了,可过去热热闹闹街里街坊问早问晚的气氛也不见了。
连夜按了门铃,表情中有些不确定。
正想临阵脱逃的时候,一个鬼刹的声音想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呢?】
连夜咬了咬牙,耐心等候着。
没想到来开门的是父亲,父亲戴着与他气质非常不符的老花镜,微微往后仰头,打量着她。
凝起眉头的表情,连夜非常熟悉。自己小的时候每回需要交课外补习费,问父亲要钱的时候他都是这副表情。
连蔷说父亲前不久住院了,身体大不如前,俨然是确有其事了。
“你找……”停顿了几秒后,终于认出了她来。
头发长了,也枯败了。脸颊凹陷着,整个人病态的消瘦。全靠高光打点,才稍显常色。
“是小夜啊!啊,你进来。你妈买菜去了,很快就回来。”
父亲总是这样的。大概全天下的父亲都大抵如此吧,连夜在心里琢磨着。在孩子面前想不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就会提到孩子的母亲,“你妈就快回来了”,“一会问你妈吧”,“去找你妈”,“去问问你妈同不同意”……诸如此类。
连夜点了点头,将身后的帆布包提在手上。
父亲大概误会了,伸手过来接。连夜没想给他,于是两个人动作就僵住了。
“这是我的包。”连夜一脸你要干嘛?
“我知道。我只是以为……你带了东西回来。”
连夜低头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原来,回家是要带礼物的哦?是她草率了。
“没关系,没关系。就是你妹妹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的……”
“她不是住在家里么?”
“上大学以后她一定要自己搬出去住。还说这样有助于同学之间的磨合,提早为将来独立的人生做准备什么的。现在你妹妹大了,说话一套套的,大道理比我还能说。我和她妈就估摸着,是她想学你吧!”
父亲说着的时候还轻轻的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
但是听到他后半句话,连夜脸上好不容易撑起来的笑容,锐减下来。
他说的是,“我和她妈”,原来在父母的眼里只有连蔷才是他们女儿呢,母亲都不能称为“你们的妈妈”?
连夜在心里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太敏感了,不要太敏感了!老父亲说话就一直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未必真要分出一个自家的女儿,和一个人家的女儿来。他可能就是有口无心吧。
感动于自己的豁达,连夜仰起头想要得一句奖赏。可惜那句奖赏并没有如期而至。
难道神明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问起父亲的身体,父亲还保留着几分年轻时候的硬汉风骨,“没事。好着呢。”
连夜只好如实说,是连蔷打电话告诉她了,说他住院了。
父亲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吧啦吧啦的说了一通。
翻来覆去都是医院里多么多么草率,要不是他自己长心眼,就要被医生卖了。连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打断了他。
“怎么没早点告诉我呢?陪夜的话,不是多个人更方便么。”
父亲的表情顿时凝固了片刻,像是有些吃惊似的,“你不是在忙么?而且我们也不好意思打扰你,占用了你的时间,万一打扰到你工作怎么办?”
连夜想说自己工作没有那么要紧的。不就是接活些自传、传记么,什么时候都能写,什么地方都能写,她现在的工作时间很自由。跟刚毕业时候在文媒公司做主业的时候可不一样。
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毕业后不久,母亲是有联系过她。说家里要重新装修了,让她回来收拾收拾,顺便把能挪走的东西都搬走。
连夜一连串,“不是已经把我房间里的东西都打包了么?现在我和连蔷的房间就她一个人住,我还要收拾什么?让她把不需要的东西都扔了,就干净了。”径直把母亲怼了回去。
母亲小小声的抗议,“你工作以后怎么都不回家了?你妹妹还在读书,以后也是要上班的。你回家来说道说道,让她提早也学习点……”
连夜心里想的是,你们倒是会为她着想啊。我在前面打头阵,她在后面吸取经验教训,怎么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没请人来为我说道说道,让我也学习学习经验呀?
嘴上说的是,“我很忙,妈!而且也没什么值得预先学习的,进了社会嘛,埋头干就行了。你和爸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连夜不是不愿意对别人传道受业解惑,她在网上经常发帖子,告诉初出茅庐的新人应该怎么样融入社会,怎么样与工作中的前辈交流,怎么样既能表现出谦逊,同时又坚定立场,不成为受气包、便利贴。
在被母校导师邀请的时候,她花了三个通宵,制作了长达70页的slide,被校刊收录,作为典藏级《社会新鸟指路手册》。
然而吊诡的是,只要触及到自己妹妹的身上,连夜立刻全身都抗拒起来。不关心,不在乎,不关联,否定三连。
她其实内心深处很享受连蔷对她崇拜,什么事情都要征询她的意见,曾经一度她很有大家长的风范。
“这个可以吃!”,“那个不许碰。”,“你还小,现在不是需要你做的时候。”……
可是父母的介入让她的权威地位被彻底颠覆。
她可以用冷水洗头,妹妹不可以。她因为吃下隔夜的食物肚子疼了,喝完热水躺在床上来回打滚,睡醒就好了。
妹妹却要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所有她那个年纪中引以为傲的经验,到了自己妹妹身上,就是一文不值。甚至还要被父母责骂,“为什么教坏妹妹!自己的坏习惯自己解决,以为你妹妹跟你一样了,大人就能接受你的坏习惯了么?”可是之前并没有人对她说,那是坏习惯啊?
小小的连夜觉得委屈,深深的委屈。因为敏锐的天赋让她逐渐的领悟过来,并不是她的经验在妹妹身上不适用,而是父母对妹妹的关注和关心明显多于自己,他们把她视作小公主一样养活,而她就是可有可无的陌生小孩。
所以陌生的小孩偶尔吃一顿脏的食物不要紧,吃坏了不要紧,反正会好的。可自己家的小公主是万万不能的。
当这样的念头日复一日的滋长起来以后,想要覆灭它们就十分困难了。
在父亲还在絮叨着他在病房里的所见所闻,到了他这个年纪新奇的东西大概也就只有关于他自身的了。
“……那些病人好可怕哦!半夜被推走。我第二天就跟医生说,一定要转普通病房,我不能在那种停尸房一样的地方呆着。”
连夜的眼眶里,却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他只有一句,“你不是在忙么?……万一打扰了你的工作”,此外就再没有关于她的了?
在忙什么?忙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忙出什么成绩?他都不在乎的?
父亲终于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一边嘴里说着自己的话,一边去摸了盒纸巾给她,自认很善意的找了个台阶给她下,“你们年轻人隐形眼镜别老戴,容易瞎。”
“爸爸,我的裸视力5.0.中学毕业后就没再降过了。”
“哦哦,我还以为你也戴那种大大的,卟灵卟灵的隐形呢。”
“那是美瞳。”
“对啊,你妹妹就……”
“爸!”
“唉?”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问?问什么?你妈就快回来了,一会你陪她聊聊天吧。自从你妹妹住出去以后啊,她整个人就像老年痴呆了,忘东忘西。”
“你都一点不在乎我在外面做了什么?我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
连夜觉得自己卑微极了。
必须要把话说到这么明显,仔细也想得到父母的关心、关注,一定要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作为姐姐的连夜,我也想你们关心我”,这样么?
父亲的表情显然有些被她吓住了,“你……过的怎么样?工作还好吧?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不是这样,不对——
连夜猛地站了起来,刚想走,面前出现了一个虚浮的影子。是她的神明,風陵君。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下。似乎是在表达无声的鼓励。
连夜直勾勾的眼神引得父亲也回了头,除了看到厨房外的银杏树又长高了,别无其他。
连夜顺势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新的书架呀?”
“嗯。装挺久了。就你妹妹去……”父亲被她吓得不敢随意说话了。
“我工作还算稳定吧。”连夜尝试学着父亲的态度,无论有没有听众,先自顾自的说起来,“毕业后先去文媒公司工作了两年,学习经验。后来开始投稿各种节目,又被录用的,也有退稿的。后来与一起工作的同事合作,写了部半创传记,没想到赢得了比赛。因为我是那本传记的主笔,所以就约稿不断了。”
说到这里她停下了,看向父亲。她与父亲还是不同的,她是需要得到别人认可和鼓励才能继续下去的。
父亲点了点头,“很厉害啊!我的大女儿。”
“嗯。”她也试图自我鼓励,“就上次接到连蔷的电话,我才想起来好久没回家了,是该回来看看。”
“对!你们姐妹好好相处是最重要的。父母迟早是要走在你们前面,所以你们要彼此照顾对方。”
连夜表情再次凝重下来,她已经……不可能了。
父亲看着她的脸色,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于是开始匆忙的反复看表,恨不得立刻发消息个给妻子:尽快回家!家里有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