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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神明的忏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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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看向坐在对面坐垫上的男人——哦不,是神明。
他说的没错,是她祈求了。她祈求了神明。
令她困惑的是她从来一个毫无信仰的人,在生命的尽头时刻,竟然有所期待。以为信仰会在最后将她捡走。
在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结束之后,落地,已经有调查组的警员耐心等候在机场。
那个时候她已经恢复了理智,知道如何掩盖都是无用的。
所以她很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那个男人疯了。”一个中年警员搭配一名年轻女警员坐在她的对面,边桌式无影照射灯光就打在她的脸上。
“他对你做了什么吗?”年轻的女警员似乎很同情她的遭遇,并且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了,这个女嫌犯一定是正当防卫,因为防卫过当才造成了过失致人死亡。
“他要求我帮他写自传。可这个人的人生就是一坨人渣的编年体。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记叙的价值。”
中年警官插嘴道,“你拒绝他?”
“没错。我拒绝他。”
“他对此什么反应?”
“他拒绝了我的拒绝。”
“你在说什么,亏你还是个作家。用简练、准确的语言来表达。”
“我表达的很简练也很准确。就是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不会帮你写传记的,可是他不同意。甚至私自加码。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是看在钱的份上才工作的嘛?”
“难道不是么?据我们调查得知,你在银行的信誉积分可不怎么样。所有的银行卡已经刷爆,并且无力偿还。而且是自由职业,如果没有收入来源,你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中年男警员越说越像控诉。
连夜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他的语气居然与死掉的大哥,正义光一毛一样。
“……如果没有我给你的定金,你连饭都吃不上!”听听,是不是异曲同工之妙?
年轻女警员打断了自己的上级,“陈师父,你听她说下去吧。她自己在交待。”
“后来呢?他拒绝了你的拒绝之后呢?你就恶从胆边生,一怒之下把人杀了?我说你们这些小说家、作家的,是不是人格上都有缺陷啊?”
连夜不说话了。这话她不爱听。
“你们换个警员过来审,他坐我面前,我觉得恶心。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想吐!”
年轻女警员忍不住噗呲了一声。赶忙捂住她自己的嘴。
换来个副处级后,连夜态度立刻转变的殷勤了起来,因为有对比才有伤害,她就是要让刚才出去的警员自己心底难受去。
难受没难受到他,她不管。反正戏做足,做全套。
“……我问他要怎么才肯放过我,他预付给我的定金已经被我花完了。我这个病,你们可以去专家那里问一问,很耗钱的。我也不求能活多久。我不是霍金,人生没有那样大的追求,只是希望在活着的时候能活的有尊严。”
副处显然对她的悲观厌世很惊讶,拿过她的个人履历看了一眼,看到身体健康状况一栏,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现代医疗很好的。你好好接受治疗嘛。”
“玩过冰桶挑战游戏么?知道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么?我啊,已经两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女作家,女传记作者,就该被雇主当玩物被戏弄呗?哼!但愿他来世也得了我一样的病吧。”
因为认的很干脆,她没有走公开庭就判下来了。
作为病人是有特权的,拒绝了所有的探访请求,每个星期有固定的医生进行身体检查。
饮食有专门的调制。生活到是比外面的时候更规律了起来。
父母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她的行为,甚至对外宣传她的病是精神病。
只有连蔷是意外的固执。一次、两次拒绝与她见面,她就每周来,每次都在准备室门口坐到别的探访者都离开。
连同监的室友都说,“你妹妹心挺诚的,见她一次又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都是你先做错的。”
连夜那时候却很轴,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家人,尤其不愿意见连蔷,只要一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最初离家的理由。
如果自己从来没有离开家,自己在父母的照顾下,在家人的保护中,结局肯定会截然不同的吧?
小的时候其实她照顾妹妹的时间很长,有时候自己累了,她会觉得妹妹很聒噪。
会觉得那丫头完全就是当自己是小公主,眼里完全看不到别人。
可只有当自己病了的时候,她才能理解那种软弱无助,希望全世界个给自己让道,听自己诉苦。
哪怕每次诉苦的内容都如出一辙,翻不出新花样来,依然需要有人就这样耐心的停下。
毕竟,病了呢!病的可严重的呢!
从小就生病,似乎也不是她的错呢。哪个孩子会希望自己天然就比别人弱呢……
会这么想的时候,她已经躺下了。几乎每天20个小时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偶尔有善心的护工照顾,才会把她抱起来,支棱在床头,稍微坐一坐。
可是也坐不久,脊背的地方戳穿皮肤般的疼痛,让她又开始大呼小叫,哀嚎整天。
仔细想想,这样的自己可比小时候的连蔷讨人厌多了!
至少小时候的连蔷还可爱呢。
“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回答我,我想见连蔷了!让我告诉她,我知道错了,姐姐真的知道自己以前做错了。我想见她,以前我离开家,那不是她的错,不是因为她,我才离开家那么久没有回,而且还得了这种病。是因为我自己。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背负着这样的自责和愧疚……”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会杀了那个男人,而是坐下来,与那位大哥好好的聊一聊。
家人是重要的。从他自己的只言片语里她听得出来,他是知道自己背负着整个家庭所有重望的。家人心甘情愿牺牲了他们自己的未来和前程,只为了在他的背后助以一臂之力。
可是他们却没有在意到,他本人想不想背负这样的期望,想不想成为全家所期注的未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行的,于是开始随波逐流,用自己一次次愚蠢的行为向在意他的人认清楚,他不配。
以高空俯视的视角,这次她注意到了许多不同的地方。
但是,连夜面色逐渐的凄凉,“我还是没能活下来是么?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哀求神明。注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御風陵看着她,“你可以回家。和家人呆在一起。用最后的时间弥补。放下固执和执念。自尊很重要,人是因为有了自尊才称得上是活着的。然而世间还有比自尊更重的东西,是责任和爱……”
说出这句话之后,连夜仅仅是沉默了,他自己却顿感惊骇。
他在,说什么?
那不过是千百年来,面对亡者路上的时候,对他们开慰的话罢了。
他们会经过奈河桥,遇到守桥人孟婆,喝上一碗孟婆汤……他们不会记得他说过的任何话。也不会记得任何与他交互过的真情实感。
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自己的祈愿,只有他记得,他重复以往,已经承受了无数的祈求,无数冤枉,无数痛哭,无数憎怨……
可怕的是,他都记着。并且他必须完成那些亡者的祈求,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了。
连夜的语气开始颤巍巍起来,“我是应该记得这些的吗?”
“现在是你最重要的时刻。慢慢的你会忘记。”
作为传记作者连夜的推理和联想能力很强,她立刻明白了过来,是那位大哥!
“他,是他要伤害我了是么?”
连夜扑过去,一把揪住了前来拯救自己的神明。
“救救我——你有义务救救我!你是神明啊!”
御風陵笑了起来,“我是神明啊。可我也是一个受到诸多限制的神明。”
“你在说什么?哪个神明还需要受到……啊!我懂了。是王母娘娘?”
“……不是这样的。最近,很急迫。”
他知道,从自己屠杀无辜的千年以来,“那个”就一直在陪伴着自己——仔细讲来是在监督自己。
他不可以随心所欲,不可以为所欲为。连路上遇到打劫的,他都只能指挥一辆警车恰好路过旁边,而不能让那个劫匪凭空消失。
“那个”是为了救赎自己。在他不得不一次次被迫满足愚蠢的弱者的祈求期间,他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
从起初的拒绝、厌恶,鄙夷,他突然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认到错误是没完没了的。
双方都拥有无尽的时间。
可是,最近却变得急迫起来。他被迫听到的“哭声”愈发的羸弱起来,允许尝试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被拖入了人世间来。
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千百年来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看这个世界,与当他真实的进入到这个世界中是全然不同的。
也许在经历了太久之后,会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过去自己所厌恶的、鄙夷的弱者,在如今的他更强大的多的眼里变得弱小而无助起来。
过去的自己并非是真正的强大,不过是更幸运罢了。
而自己面对的这些人,向神明不断哀求,始终不肯放弃的卑微一生的人类,才是真正强大的人类。
他们经历了不幸,他们出生就带着不幸,他们每一步都走的步履维艰,却依旧固执的坚定的向前走下去的人类,他们的伟大剩过了自诩强者的千百倍。
站在巨人的肩膀能够俯瞰,很好,很棒。
可是站在巨人的脚下,依然不断的攀登着高峰,尽所能及的达到所能企及的高峰,更为难的。
【没错。他们,并不弱小,并不卑微。他们恰好只是站在了你的对立面,而你恰好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
隐约中他看到了那个小男孩——
是一个全身穿着竖状条纹衫的男孩,圆圆的小脑袋光溜溜的。眼睛很大,突显出来。面庞却是凹陷进去。
御風陵已经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没错,他们都是病人,病到后来都拥有了相似的容貌,也是惊人。
“你,怎么了?”
“什么?什么?什么?我怎么了!”连夜以为对面的神明是在对自己说话,吓坏了。
当高于自身物种的存在突然出声,开口问的一句话是,“你怎么了”的时候,那种恐怖,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