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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我为桂花一哭 ...

  •   今天南邶东打电话给他,说是这两天回京了,想看看孩子们的剧,范空顾晚上没课,便答应了他一起过来。心理剧不对外售票,台上几个演员由“导演”指挥着变换角色,台下也只零星坐着五六个人,他俩偷摸进场,猫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正中间。

      范空顾问:“你在广东拍什么?”

      “老董的戏,客串一个记者,就拍了一天,跟他们吃顿饭就回来了。”南邶东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解释。

      “哪个老董?”范空顾随口一问,也不在意回复,接着问,“觉得怎么样?”

      后面一句问的是台上那群孩子,南邶东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安静,一时无话,剧场里回荡着主角不很标准的普通话。

      他俩错过了暖场,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今晚的案主要解开的心结,是年少时的一次离家出走,他独自在火车站外的地下通道同乞丐待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里,他才知道父母没有寻找他,甚至没有人发觉他凭空消失了一夜。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世间的父母并非个个仔细小心,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真实地发生在舞台上那位中年案主的身上。他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坐在台下,佝偻的背几乎让他更像一块黑暗的影子,躲藏在座位之间。

      主角表演着他当年如何在地下通道度过一夜,演员们按他的指示扮演乞者,他说那天很冷,他们搬来了风机。剧场很小,前后不过十来排观众席,当台上的主角在导演剥洋葱一样的努力下,终于声嘶力竭地用方言质问演出父亲角色的演员“你们为什么不找我?”的时候,他们听到那位父亲用同样的语言哭喊:“不是,不是这样的。”

      导演跳下舞台,越过两排椅背握住老父亲的手,请他站起来,询问他是否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年迈的父亲开口断断续续地解释,那天有是因为位邻居告诉他们,孩子向佬爷家那个方向去了,所以他们便只当孩子是去了佬爷家玩,身为医生的父母,工作忙碌,照顾三个孩子难免粗心,那个年代电话还未普及,后来见他回家也无事的样子,便不成当成一回事。

      不当成事的事,未成想在孩子中心打下了一个结,羁绊了半生,随着年纪成长,这个结越长越大。因为一个“为什么”,他需要给自己的答案,因为那夜的风太冷,世界太陌生,他以为:“我不重要,你们不要我的,你们本来就不想生下我!你们原来想生一个女孩,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你们根本就不想要我!”

      台上台下的话语成为弹药,至亲的人彼此攻击。

      “人活着,心里头怕是难免有怨气。”范空顾叹了一口气。

      替身上场,是晁西上了妆,他站到主角的对面,抬着肩,低着头,咋一眼看去,几乎无法辨别。

      继而导演将老父亲请上舞台,让他面向观众席站在“两个儿子”之间,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在中国传统的家族关系中,亲人之间一向不善表达情意,导演为老父亲的每一句话开头,引导他向儿子口述一个父亲深沉而笨拙的爱。年老者每说完一句,再由真正的儿子向替身复述,场面怪异,却激荡人心。

      昏黄的灯光笼在舞台中央,仿佛一个巨大结实而温暖的保护罩,让脆弱的人能够获得勇气,在其中一字一句地表达出内心的期望与爱。

      旧土地被犁开,新的种子播种,迎来阳光和雨露,充满希望。

      在黑暗的观众席中,情绪同样随着剧情与表演起伏跌宕,在剧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感受着自己的孤寂与舞台之上他人的孤寂,感受着人与人之间那根剪不断的牵绊。

      台上台下哭成一片,范顾空暗骂脏话,抽鼻子的声音不小,偏头一看,南邶东仍面无表情:“我操,你这么冷血!”

      表演完成后,照例是分享的环节,导演帮助主角、替身以及辅角整合并宣泄完成自己的情绪,他们在舞台上围坐成一圈,三言两语地将自己同主角做比较,相似的与绝对反差的,在多样人的人生经历中,给予彼此微薄的力气。他们小心翼翼地坦诚,像一只只穴居小动物探出脑袋,吱吱叫唤。

      范空顾在分享会的中途被电话叫走,留下南邶东独自坐到散场。

      真正的散场是后台的人去楼空,南邶东进来的时候最后一个学生正要按灯,他摆摆手,说:“我等一会儿你们的范老师。”

      陌生的年轻面孔离开,他获得了一个安静的剧院后台,目之所及,皆是散乱的服装和道具,一顶紫色的破帽子挂在柜门上。一屋子年轻人勃发的热情仍聚集着,杂乱廉价的香水味,汗水味,还有清冷的眼泪的味道。

      独立化妆间只有一个,推开虚掩的门,按下开关,灯光照亮这间小小的屋子,正对面的墙下堆作半人高的褐色纸箱,杂乱更甚外面。

      南邶东走进屋子,在化妆桌旁蹲下身,同桌下的人四目相接,阴影与光亮有一道明确的分界线,跨过晁西的脚背,他脸上的妆糊得一塌糊涂。

      晁西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哭得太久。

      南邶东伸手想碰碰他,结果似乎把人吓到,桌下的人不仅把自己缩得更紧,还避开了脸。

      “真巧啊。”

      并非一个好的开场白,南邶东没有得到回应。

      “你觉得他能原谅父亲吗?”

      桌子下的一团彻底躲进阴影里,晁西浑身发颤,他用压抑的抽泣声希望南邶东能离开。

      过了一会儿,大概像猫在盘算自己是否能跳上眼前的柜子,南邶东终于再开口,“晁西,”他的声音很温柔,不急不慢,坚定而包容,却没头没尾,“我们在原谅别人之前,应该先原谅自己,在被别人需要之前,应该先被自己需要。握紧自己的手,给自己最完整的支持,才能打赢持久战,从别人那里,讨回公道。你觉得呢?”

      “你看,天气太冷了,这里也没有暖气,我们为什么不去吃一点热乎的东西呢?”

      “范老师跟我约好了饭店,他回学校处理一点学生的事情,回头直接跟我们在店里碰面。如果让他等了太久,我们该想一个什么样的解释呢?”

      南邶东不再说话,他安静地蹲着,一只手握着膝盖,一只手搭在桌子的边沿,以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的姿势,守在洞口,等到桌子底下人发出声音,晁西说:“你先出去一下。”

      “好,没关系的,晁西。我在外面等你。”

      他们约在剧场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南邶东饿得慌,坐下便要了火锅,范空顾赶得巧,来的时候火锅底汤已滚,服务员正满桌子铺菜。

      “先走一杯?”南邶东斟上三杯酒。

      晁西脸上几分卸妆后的黯淡,眼底通红,半低着头坐在南邶东对面,哑着声解释:“我明儿早上是肖老师的课。”

      除了那位教艺术美学的肖天霸再无他人,南邶东和范空顾相视一笑,范空顾催着服务员给他们再来一瓶自酿的桂花酒。

      南邶东说:“你范老师就在这儿,让他给你签假条。”

      晁西摇摇头,把自己从外套里挣脱出来,店里暖和,他把酒红色毛衣的袖子撸到手肘,衬得两条手臂愈发细白。

      “少带坏你师弟。”范空顾从在晁西一侧的外头,指着对面的南邶东道,“能不能教点好的?”

      轻笑晏晏,瓷杯脆响,酒入喉,满花香。

      “酒不错,”南邶东指指范空顾,“算你有点儿品味。”

      “怎么说话?什么叫算我有点儿品味?我品味高了去了,我告诉你!这家店菜是做得一般般,但是每年这时候上的桂花酒最好,你知道为什么?”

      晁西一碟一碟往锅里下菜,南邶东给他倒酒,随口应着范空顾:“我知道啊,因为这是去年这时候酿的酒,一年最佳桂花酿,早了时间不够,晚了酒香沉钝,自然是这时候最好喝。”

      范空顾翻了个白眼,开始涮羊肉吃。

      “唉……”南邶东一口气叹得悠长惋惜,“桂花酿就羊肉,我为桂花一哭。”

      范空顾嘴里嚼着肉,桌子底下一脚踢去,南邶东嗷地一声惨叫,吓得晁西一口桂花酒就羊肉差点喷出来,捂着嘴一阵咳,脸上涨得通红。

      范空顾爆了句粗,忙不迭给小徒拍拍后背顺顺气。

      南邶东在锅里捞菜,抬眼一瞟:“咋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搁这儿演父子情深呢?”

      不成想把自己坑进话里。

      范空顾将手里的筷子一拍:“来!叫声爹听听!”

      南邶东只当无事发生,夹到一块豆腐,送到晁西碗里:“豆腐入味儿了,尝尝。”

      大厅里都是三三两两来吃饭的人,点火锅的不少,膻甜的腾腾锅气,都是吃酣了天南地北地浑聊,京腔豪气,东北话逗趣,上海话软绵,还有一桌说着粤语,尽是初冬舒坦的火热。

      “晁西怎么会来考电影学院?”南邶东无话找话,单刀直入,夹了一片藕,一口脆一口糯。

      鸭肠咬断了一半,晁西嚼了嚼,想了想,说:“为了赚钱。”

      范空顾呛得说不出话,伸手揉了一把徒儿的脑袋,跟南邶东打哈哈:“孩子比较实诚。”

      南邶东也给堵着,偏着脑袋想了一回,点点头:“这样说,当演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个行里,不缺的就是钱,晁西这模样也不能浪费了。”

      “我们晁西又不是只有脸!”范空顾护崽情深。

      南邶东这个点吃的是晚饭,对面俩个吃的是夜宵,不过晁西看起来十分有胃口,一面听师哥同老师讲话,一面又叫了几盘肉埋头苦吃。

      “剧本有看吗?”南邶东想起一出是一出。

      “看了。”

      “怎么样?”

      晁西努努嘴,一脸嫌弃。

      “将就着演,给钱的嘛。”南邶东笑道。

      “几号进组?”范空顾抢了一筷子肉,顺口问道,“带他一起吗?”

      “一起吧,说是快了,我这阵子都在北京,等定了时间,回头就一起过去。你们小剧场什么结束?”

      “也差不多了,”提起这个话头,范空顾终于放下筷子,咂着嘴感叹,“前儿看的两场还没这么激烈,今天晚上这一场,确实点儿意思,是吧?晁西说说?”

      晁西突然被老师点名,傻了一瞬,被羊肉片烫了嘴,忙着灌冰可乐。

      “晁西刚才……”南邶东故意一顿,迎来对面小羊一般无辜的双眼,才接着说,“一路上过来就不说话,是不太好出戏吧?”

      “你这孩子,那是别人家的事儿,你别给人家治好了,完了把自己搭进去。”范空顾胡乱开导他,夹了几筷子羊肉往他碗里塞,岔开话,“真有意思,我回头也问问我们家老头子,阿拉当年说我是勒色桶里捡的,是不是因为侬就没把我当亲生的囝。”

      “我还就劝你别问,”南邶东挑了块黄喉,咬得一嘴脆,“要不然指不定得到哪儿寻亲去。”

      范空顾气得差点把碗仍过去,抓着晁西的手臂跟他说:“我是真后悔给你介绍这么个师哥,老师错了,你把那戏推了,反正也是烂本子,老师回头再给你找好的,咱离这人越远越好。”

      “晚了,”南邶东没把范空顾的惺惺作态看在眼里,这边推过手机要晁西加他的微信,然后跟他说,“回头把身份证发给我,一起买机票,我们离他这个‘老师’越远越好。”

      南邶东说话的时候伸出两根食指在头顶做出单引号的样子,不知怎么就逗到了晁西的笑点,见过两次面的小师弟突然一乐,第一次笑弯了眼眉,甜得像软软的块糖年糕。

      “来来来,喝一杯,敬,敬晁西笑了。”

      “我瞧着你这人就是有毛病!”

      “你有药啊?”

      “你药石无医,放弃治疗吧!”

      “你看,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就舒服了吧!”

      “离你师弟远点!”

      “老子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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