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烟火·风月记》棠梨妗

53、番外2 痴梦

　　他本渺小，不过是巨树蚍蜉，可他心向宽广，便作沧海池溟。
　　五百年修得人形，三万年得正神位，四万岁拜入创世神尊座下。他无疑是普天六合品貌资质最为出众的蚍蜉，叫世间众多蚍蜉都望尘莫及。
　　他一直很有自信，因为族中无一不仰望他，直到他见着下界布道的白衣少年，他方才意识到，蚍蜉不过就是蚍蜉罢了。
　　那时浮黎元始天尊座下还不曾有他这个第九弟子，而那个艳若初阳的温润少年已拜在创世神尊座下一万三千年，彼时的那少年，尚不过三万岁元寿，比之他还要小上不少。
　　那少年的耀眼，不仅在于年少志高，更在于谦逊儒雅本色怡人。
　　少年的名讳恰如其名，书玄。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夜玄霜坠碧空。
　　书玄自下界伊始便夺走了他在族中的目光，不论是少男少女或是耄耋老者，皆喜于听书玄说道讲经，便是有那牙牙学语一窍不通的，也能听得痴迷。以某个魔障的小童那般说法，“声音真好听啊。”
　　池溟有时衔着一只狗尾巴草百无聊赖，打盹儿醒来时，“不慎”听了一耳朵。天可怜见，他不是诚心听经，而是他小憩的那根树干恰恰好能钻入耳朵一字片语罢了。
　　便是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不慎”，弄得他心痒难耐，树枝一个体力不支，他便“哐”地一下压断枝桠，自由落体，噗通坠地。
　　这腚子字沾地扑通红的大仇，他便慷慨地记在了书玄的头上。
　　此后，池溟便对书玄百般作弄。譬如送去的膳食多一把盐，就饮的茶品齁咸齁甜，又譬如就寝时周遭虫鸣如鼓，浆洗的素衣破几个窟窿，缝补的针脚参差不齐……
　　窟窿破洞，参差不齐。池溟这般想着，便在脑海里脑补书玄一袭破烂汗衫的落魄模样，心许一笑，便亲自从一个姑娘手里抢去了缝补的活计。以他的资质，参差不齐简直是轻而易举。
　　第一声破晓，书玄方从一夜的敲锣打鼓中揉着额头醒来，喉中干涩正取茶将饮，却透过窗棂无意瞧见檐下借着晨曦缝补得认真的池溟，就了件里衫，便化去了池溟跟前，瞧着池溟手里的针线，清然一笑，“你补了一夜？”
　　池溟心虚地埋头继续苦干，“哈，针线功夫非我所长，自要多耗费些功夫，无妨，无妨的，呵、呵呵。”抬头时，一缕微风轻畅恰恰拂开书玄胸膛半敞，昨夜憋得难受的哈喇子，一下就溢出口角。
　　书玄探出手替池溟抹了抹唇角，又将方才倒好的茶水递到池溟面前，一张绝世容颜背着阳光笑得春曛又真挚，“劳碌一夜，受累了。”
　　池溟陷在那个笑容里一怔，鬼使神差地就接过了茶盏痛饮而尽，直到满口苦涩才忆起自个儿亲自往里添的佐料，几欲喷出。一张脸憋得正难看，却听书玄这样关切问他，“怎么，是受了风寒，哪里难受了么？”
　　池溟遂在书玄炽热的瞳孔里艰难扯开一个笑，一口水“咕”地入喉。
　　一眼可以万年，一念可以终生。
　　池溟便在书玄一个笑里，倾尽终生。
　　自那以后，书玄的布道讲座，只有书玄一个听众。池溟霸道，只令得书玄的讲座有且只有他一个听众。
　　只是光景西驰，好景难长。书玄终究功成身退，回到了九华宫。
　　余后的千把个年头，池溟除却时时将书玄搁在心里，便是争分夺秒地发奋图强终在创世神尊座下挣得第九个席位。
　　却是到人近前才晓得，书玄待人以和，性子如此，他在书玄眼中并无特别。
　　彼时靖兖同池溟讲了个道理，“两情相处，时久难免成腻，譬如我养的一只三眼金猊，天天见着，不觉得什么，习惯罢了。但凭它下界渡劫那几个时日，一眼见不着在我面前，便觉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时大概须得冷一冷，才晓得是紧要。”
　　池溟觉得颇有道理，便撒开性子沉浮八荒情海，撩拨出许多情债，甚至还是扯着情窦懵懂的焚愔去的，令得莫辞伤情了许久。
　　一日书玄将池溟唤到殿前苦口婆心劝告教育，“小十二才多大，一个情字都不曾晓得的娃娃，你竟带着她上天入地放浪形骸，若教品性磨坏了去，日后怎同整个龙族交代？你可知小十二乃是整个天道所继，若出了什么差池，你如何承担得起？！况，况撩拨一个两个也就罢了，你还这般不知检点！”那是池溟记忆里书玄唯一一次上火，既不温润，也失了明媚，倒有些受委屈的小媳妇情态。
　　自那日起书玄道心受挫，没多久便自请下界清修。池溟愣是去北海之尾守了四千个日夜，才守得书玄道满出关。那一段时日，池溟表现得狗腿子得很，生怕一个不慎又将书玄给惹毛了。且撒娇、耍赖且哄着捧着，一路经营得小心翼翼。
　　有时耍琴看剑，有时舞文弄墨，岁月静好，池溟便想着，这一生且维持着这个状态也不错。
　　只不过聚散终有时，渡化混元无极太上神的那个雷劫近在咫尺，避无可避。自鸿蒙伊始，天下便没有一个蚍蜉修成的神，池溟做了一次特例，却晓得自己侥幸也难渡过第二次。如果化劫而去终究是他的宿命，那么最好人生灿烂，没有遗憾。
　　渡劫头一个月，他终究鼓起勇气来到书玄的门前，整整坐了一夜，整整挣扎了一夜，整整饮了一夜消愁。
　　借酒消愁愁更愁，池溟已醉得微醺。
　　窗透初晓时，书玄推开门时讶异问他，“这么早来，所为何事？”嘴角的笑容依旧淡雅。
　　借着酒劲儿，他终究开口问询，“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我待你终究不同，你可知我心？”话尾，他已忍不住握住书玄的手，只是指尖冰凉。
　　书玄怔了半晌，终究抽出手，背过身道，“布衣之交不可忘。你我兄弟一场，今日的话，我只当你酒后胡言，不曾听过。”关上的房门，似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将两个人，两颗心阻隔内外。
　　只这一场不淡不深的诀别，终究成为了他们彼此的终生不见。
　　心灰意冷的池溟在什邡境承受渡劫玄雷，终究羽化而去。书玄自命清高却一念之差、终生悔恨，他精于推衍，算得出这个劫难，却算不出自己的内心。
　　一场诀别词，黄粱痴梦，湮灭后，徒留腐肉蚀骨单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