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烟火·风月记》棠梨妗

45、尘缘散去

　　想是疼痛太过剧烈，令天后的身子有些搐搦，她却靠紧一方木桩强撑着身子，嘴角又挂起那个标准的笑，下颌微扬，“本座同与天帝司掌六合，日日高高在上，时时称心如意，即便是死去，也还是四海八荒人人称颂的天地圣母！”
　　我将掌心神力缓缓释放，“今日本圣便成全了你！”
　　眼看我手中的神力就要化开她的天灵，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不远间一声凄厉呼喝：“母亲！”
　　我未听得清来人，几乎是一个换息的瞬间，圆度便奄奄一息地躺在我眼前的血泊之中。而天后则凄厉地伏在云头，一声声唤着元殷的名字。
　　圆度修得最好的术法便是那置换术，不论是在何种危险境况，只要他愿意，这个术法就能完成。
　　以命抵命。
　　命息最后一瞬，圆度神元出窍，身后带着西方圣洁的佛光，他朝我轻轻一谒，“还请上圣高抬贵手，饶恕我母亲。她种下的种种，我身为人子以命还报了。”
　　我远远瞧了瞧伏在云头泣不成声血淋淋不堪入目的华卿，终是点头允诺。将瑶姬眼瞳炼化的最后一点神元送出，他眼中炽火几番明灭，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在手心。
　　圆度承西天佛光数十年，终究没能放下尘缘。
　　现如今，即便放不下，如何也得放下了。
　　也许是参透这一点，圆度眉心释然，转而面向云头，“母亲，别再错下去了，回钟灵山吧，避世而居，不问苍生，你曾说过那是我们凤族最好的地方，若不是父亲执意求娶，在那里住一辈子你也是愿意的。”话到尾息声音愈小，不过一个眨眼间，那张薄薄的神元便散尽了去。
　　“啊……我儿……”天后心上洪流忽然决堤，撕心裂肺地大哭不止，彷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又彷佛一颗摇摇欲坠的尘埃。沉昔从旁稳住她瘫软的身子，“娘娘，大殿他走得很安详，想是没有遗憾的。”
　　沉昔安慰了天后好一阵儿，不得已施了些咒术才勉强稳住华卿的心绪。她收敛心神忽然朝我一拜，“烦请上圣帮小仙带个话与穆清，就说，这一世是我负了他，叫他找个真心实意爱他的，忘了我吧。天后待我有恩，如今这番景象我绝没有背主而去的道理。叫穆清不必去钟灵山找我，我不会见他。”朝我再拜，“就此别过。”
　　硝烟散尽，连奚才不缓不急而来。
　　他装了个气喘吁吁的模样同我这样讲，“午时被几个毛孩儿劝酒，醉得睡了过去，一醒来才觉察出天有异象，我好容易才破开这结界，未曾想竟看到了这一幕。啧啧，上圣当真威风，连当今天后也不是对手。”身后遂的两个妖将也是气喘呼呼。
　　我将一只手搁在他肩头，眉头半挑靠近他耳畔，“莫莫的消息是你透露的吧。”
　　他面不改色肩一抖，与我打哈哈，“上圣哪里的话，我也是方才晓得此事，这不酒还未醒全就赶来了。”
　　我不置可否一笑，“明人不说暗话，你同天后的事我已猜得一二，本圣劝你小心一点，算计谁，也别算计到本圣头上。”
　　他敛容蓦地神色一僵，凝在他周身的妖气陡然间有些剑拔弩张，我在他肩头凝了些神力，瞬息便将其消散，“连奚，本圣不想与你为敌，若你不识好歹硬要为之，本圣一定是这六合八荒最合格的敌手。”围剿天族，我还指望妖族出一份力，此时此刻并不想撕破脸皮。
　　他兀自笑开，会意道，“上圣说笑了，我北荒妖族早与魔宗早有盟约，哦不，是以魔宗马首是瞻，哪里能僭越为敌呢。”
　　我亦尽量捏出一个妥帖的笑，“那就好。”
　　连奚并不是天帝愿意承认的继承人，只是天后一人单方面下令喜迎连奚殿下罢了。帝后早已离心，天后只不过想自己选一个继承人，所以同连奚达成了某种协议。
　　连奚若要承继六合，有两颗绊脚石，一个是他老子天帝陛下，一个是他兄弟我的莫莫。而这两颗石头，只有莫莫尚且有可能移除，所以他才联合了天后。
　　淮贞晓得了这个事，顶着被纠缠的风险，威风凛凛地跑去北荒大闹了一场，大约也是为了帮他的徒儿我的莫莫出气。听说连奚顶着一只大青眼、瘸着一只腿，已在朝堂上办了三日的公。
　　说来也是一桩奇事，连奚分明法力也不弱，却在淮贞面前毫无还手的余地。
　　明灭殿陈置摆设一如往昔，杏生是只心细且有洁癖的雀鸟，大殿的地板明晃晃的一层不染。
　　我将莫莫搁在温池里养了三日，我在便在一旁陪了三日。杏生忙着手里的活计，时不时地隔着帘子将我望上一眼，生怕我再丢了。
　　杏生是只好鸟，他与雀仙蝉玉的缘分尽于诸仙压阵的那一天，我问过他若我围剿天族势必伤着蝉玉，他会不会伤心。他只楞楞摇了摇头，憨憨笑着与我道，“伤心，可她是只坏鸟，她辜负了上圣，伤害过上圣，死有余辜，杏生为了上圣也不会伤心太久的。”
　　本觉得蝉玉那只鸟儿万死难辞其咎，但为着杏生的话，忽认为若她有心悔改，也不妨可活上一活。
　　杏生今儿做的药膳是白芷亲自配的，令我神情恍惚的毛病得到了些许缓和，这紧绷的神经一松，便睡得格外香甜，以致于我错过了莫莫醒转的第一眼。
　　在我青山环绕、白云成堆的梦里，一树树海棠盛开在山脊平原，一簇簇水泽倒映出海棠柔和的花色。
　　风拂过，掀起一重又一重的纯色波浪，海棠花树下有个白衣少年，漆黑的眼，银白的发，几瓣花儿落入他的眼，朝我微微一笑，轻唤：“阿愔，过来。”
　　我步伐轻快地朝他扑过去，一下就落入了他温暖的怀抱，侧耳贴紧他宽大的胸膛，听着胸膛里那颗熟悉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煞是美极。
　　他将头埋下来，轻轻咬住我耳朵，“阿愔……阿愔。”
　　我不意打了个颤颤，颞颥着身子从细水绵密的温流醒来，抬眼正看到那个梦里的脸，惊喜地唤，“莫辞”。
　　映在我眼里的人儿一霎愣怔，嘴角勾起的笑容凝在脸上，再没了缱绻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