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烟火·风月记》棠梨妗

40、沧海桑田（三）

　　我焚愔归世这一趟，听闻令得六合很是震动，上一次六合这般震动，还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大行而去之时。
　　听说我师父仙去时，整个西方境诸天神佛为他老人家长鸣了三年丧钟，六合诸般神族自觉戴孝三百年，便是天道也断了一百年礼乐。
　　自瀛州城出来，我引着陆离行到一半，他便放下了半颗悬心好奇问我：“女王，这沿路景色瞧着眼生，既不是去魔宗，也并非去仙道，究竟是去何地方？”
　　我敛首沉声，“浮妄山。”目光所及那一处云山雾就的峰峦，冷冷清清，百感交集。
　　正要继续前行，回眼看陆离眉头却是不淡定一拧，顿了半晌才纠结出一番说辞，“哈，我突然想到，殿中还有半壁草田未曾浇灌，就不陪女王了。”将撂下口，便撒开腿掉转了云头作势要遁。
　　我随意捏个法诀将他的云头定在原处，转到他面前这般问他：“去天道都未见你这般胆怯，如今去拜我师父你竟怕成这个样子？”解决完凡尘那一桩事，我并不似陆离心以为的着急去报下一趟仇结，而决意去浮妄山拜祭先师，今日正好是他老人家的冥诞。
　　陆离嘴角惶恐抖了几抖，竟破天荒地害起了结巴，续续断断扯了一通，我方才从他凌乱的字里行间拣明白，他怕的不是旁的，正正好乃是我憨厚实心的七师兄靖兖。
　　除却莫辞以外，我上头十位师兄平日大多都端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大好相与的架子，单单七师兄靖兖对内对外都是表里如一一团和善，怎到了陆离口中就成了这样一副生吃人的险恶模样？于是我这般发问了，陆离也颤抖着嗓子照实答了。
　　原来自师父大行，本来神体要陈放九华宫供万世瞻仰，怎料丧期才过了三日，遗体便被靖兖给抢了。
　　靖兖并不是几个师兄里最能打的，却是最豁得出去的，从来所参与大大小小的战事一应俱是无往而不利。
　　这世上能豁命的往往比惜命的更加凶悍。靖兖大约是最凶悍的那一个。
　　靖兖本是师父自荒原捡来的一头青牛，自小孤苦，一直将师父视作至亲，浮妄山曾经一直是靖兖修行的地界，也曾是漫草葱茏、棠梨半山的仙境。靖兖为神很是勤劳，山下还亲自开垦了千顷良田，种满时令的粮食果蔬。我记得，大荒灾旱的那几年，还是靖兖百亩粮产解了燃眉之急。
　　一去十六万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浮妄山竟不复往日模样。
　　现下而今，抬眼极望，满目荒凉，滚滚浮世皆成虚妄，倒是应了“浮妄”二字。
　　陆离说，我师父大行的头几千年上山来拜谒的仙家络绎不绝，可靖兖却认为那些仙家搅扰了师父安息，起初靖兖不过是冷眼拒绝，可师父功在千秋，心怀景仰的仙家又岂会因为这点挫折而折腰，仍旧大包大裹挟了祭品前来祭奠，风雨无阻。有很长一段时日，师父墓冢前，诸仙家常跪的那些位置寸草不生，足见一斑。
　　只不过后来，靖兖的脾气变得愈发乖戾，渐渐从轰人走变成了见人就坎，不问所以，不分青红皂白。
　　本来靖兖就天生神力，师从浮黎元始天尊法术自是不差，从山下这些杂乱无章陈年的深坑便可想见，当年那些神仙被我师兄坎打的惨烈。
　　陆离捂着他的宝贝镜子对我委屈惨嚎：“我英明神武体恤下属的女王啊，我这镜子可禁不起靖兖上神的蛮力摧残……”
　　我实在见不得他那般卖惨的模样，无奈解除施加在他周身的禁术：“罢了，你先找个地儿躲起来。”陆离一揩眼角险些没绷住的泪水，感恩戴德地遁了。
　　不久，浮妄半山腰上落下一朵比我脚下的云更加乌黑的云，云上逆风立着个玄衣玄袍乌泱泱的男子，那人肩抗一柄断刀正目光灼灼地锁定我。
　　脸上丛生的胡茬也埋不住他原本刚毅俊秀的风姿，我将他隔着沧海桑田一望，心中蓦地百感翻涌，还是忍不住驾了云头朝他奔去，一边奔一边亲切地唤他七哥。
　　“小十二？”
　　他这般唤我时，我分明瞧见他虎躯一震，可他却摇了摇头依旧拿冷眼瞧我，砍刀一竖，冷情道：“擅闯禁地、冒认上神，如今的小辈愈发狂妄了，谁借给你的熊心豹子胆，让本神好生教你规矩！”
　　靖兖也不听我解释，一通毫无章法地朝我胡坎过来，招招夹着神法怒气攻势凌厉，紧锣密鼓的打法叫人防不胜防，若不是莫辞予我的龙甲足够坚硬，险些就着了他的道儿。间隙他喘着粗气儿还赞了我两句：修为不错。还没拿出全力？一个奶娃娃休要瞧不起本神！
　　后边靖兖越打越怒，一切只因我连武器都不曾祭出。
　　扭打躲闪的间隙，我不禁感慨，靖兖还是那般莽撞。
　　我同靖兖这般耗下去，缠斗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只是我心愿未了，等不起十年八年。
　　如今我为保行踪不失，一直敛着神泽，现下出于无奈只好使银甲披身，他果然感知到莫辞的气息，慌张收敛砍刀，扶着我的肩头惊喜道：“你真的是小十二！我以为你封在冥土，再也见不到了……”
　　我轻轻点头，他释然笑了。
　　拜祭完师父过后，我向他问起师父羽化的缘由，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经我软磨硬泡他也不曾动摇，直到我使出苦肉计，扬言不得真相便在师父灵前长跪不起，靖兖才妥协。
　　靖兖这个人外面刚强、内心柔软，最是疼惜人。
　　莫辞是师父最疼惜的爱徒，也是除却璨宇以外众多弟子中天分最高的一个，这一点普天六合几乎无人不知。
　　靖兖说他曾经很羡慕莫辞，莫辞陪我石化冥土，师父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但背地里他老人家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儿，一度寡言少食，精气神垮了不少。
　　靖兖说他也曾经怨过，师父他强留莫辞一缕残魂做成了华嫦腹中的仙胎，耗尽修为。
　　故事说到这里，我有些恍惚，更有些难过。
　　原来的原来，莫染尘和莫辞竟是一人。
　　浮华沧海，究竟是我迷了眼，错看了，亦错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