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烟火·风月记》棠梨妗

30、大家族那些事儿（一）

　　万林翠木、千百花色簇拥下，有一七层楼阁，名作长生轩，是城主府地势最高位置，里里外外拥了三层守卫，却还是抵挡不住伏禄应劫而来的大灾小难。
　　初踏入这里，道袍怪人便连叹了三声：风水好！风水极好！风水真真好！
　　有“神算子”这般品鉴，想来长生轩的风水是真好。
　　就是在这样好的风水楼阁，对我百般照顾的至亲表哥坠楼殒命。
　　高人指点伏禄的寝塌必得在长生七层，可伏禄自小体弱，养得格外金贵些，哪有那个气力回回去爬这七层高台，城主娘子便找来能工巧匠在主楼正中做了一只滑梯，我等嗖地一声上七层时，没费什么力气，正正好将城主娘子突兀的泣诉听了一耳朵。
　　“吾儿命途多舛，每每病痛，为娘便心如刀绞，此番又遭大难，娘亲更是恨不得替你去受这过”，哽咽两声，诚恳拜天，“若苍天垂怜，信女愿折寿十年，以求得吾儿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从这般言语的完整度，凭我女人的直觉，这番话便是听得我等已到门口特地说与我们听的。
　　此时妙仪及时上前扶住起身时险些栽倒的城主娘子，揉着她的膝盖关切道：“娘子当心身子，此前跪家祠的伤还未好完全，当心落下病根儿。”
　　城主娘子抬起一张且委屈且柔弱的面容，涩然扫过我等三人，目光停在莫染尘脸上微顿，片刻才拭着泪道：“犬子突遭大难，梦魇里多番提及疼惜他的小姑，燕微也是不得已才命人过府相请，劳烦诸位移玉，扰了公子小登科，燕微实在惶恐。”说完，更是朝我等盈盈屈了屈膝盖。
　　城主娘子大礼，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姑子实在受之有愧。她这尊贵的膝盖怕是屈给莫大公子一人的。
　　“小娘子快快请起。”道袍怪人切切扑至城主娘子身边将她一扶，抹去假胡子眉心拧得一派春心荡漾。
　　城主娘子微惊，不动声色离得那人远了些，梨花带雨的面容下嘴角止不住的一抖，半晌未囫囵一个字儿来。
　　道袍怪人黯然摇了摇头，悯然叹息一声，“孤向道多年，本尘心之外，缘法至此，一番好意欲助扶幼儿，却奈何小娘子不肯承情……唉！”
　　这道袍怪人不会是揣着向道的心来拐骗无知少妇吧？
　　城主娘子果然眼睛一亮，“高人有何法子救拾犬子？”
　　道袍怪人一只手朝下巴处摸去……没胡子而落了空，微咳两声，豁开八颗银牙高深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于是乎，道袍怪人捞出一面诡异的镜子，在城主娘子的殷切注视下，绕着圆桌跳起了大神。
　　期间，本昏死了的伏禄虚虚张口喃喃了几个字，城主娘子伏耳听了听，而后冲我热泪盈眶道：“未僖妹妹，快过来，小五又在唤你了。”小五是伏禄的乳名，伏氏这一辈人丁中他排行第五。
　　我虽纳闷儿伏禄如何会想到我，却还是依言凑了过去，试着唤了几声伏禄的名字，塌上的人却似纸糊的，不喘气儿，伸手一触……已是手脚冰凉。
　　捂着指尖的冰凉，我不可置信地退出两步，莫染尘及时从背后稳住我，温柔的声线里吐露一个冰凉的事实，“人已死了。”
　　城主娘子骤然五雷轰顶，扑在伏禄纤弱的躯干，半晌才哽咽着朝我探出一只手，“未僖妹妹，你来看，小五身子还暖着呢”，拼命揉搓着伏禄的手，又捂着朝里面哈了好几口热气儿，自顾自地呢喃，“小五自小就手脚冰凉，为娘给暖暖就好了。”又吩咐奴下搬进来好几只炭火炉子。
　　如今虽未到仲夏，这么多只火炉堆在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阁楼，俨然同一座活火山差不多少。伺候的奴下耐不住热一一都散了，伏禄的身体在高温下很快便生出了尸斑，妙仪上前劝了两句，未果，蔫蔫退了。
　　道袍怪人亦扯开衣领一脸尴尬地下了楼。
　　我汗如雨下，已被热气儿蒸得有些头脑发懵，拗不过莫染尘，一道被他扯离外廊透风。
　　扶着栏杆朝下打望：长生轩的景致饶是不错，假山错立、池塘荷香、茶花烂漫……本是江南人家的秀丽风景，我却恍然一恸——表哥他从此处坠落时，应是何等的绝望、惨烈、血肉模糊？彼时表哥停灵堂前，娓娓生扯着不让我见最后一面，那时我还怨怼过一阵子，如今想来娓娓也是全为我着想。
　　夏日的风，衔着热浪，不意间伤了眼，一揉便出了泪花。一只大手忽抚上我眼角的泪痕，清然一笑，“小鱼，别哭，人间不值得。”
　　莫染尘嘴角牵起的弧度微苦，我未曾细究，处身立世挣扎过活的这个人间，怨憎会如是，求不得如是，爱别离如是，大约在他看来的确不值得。我自小与父母生死别离，各家讨生活尝尽人间冷暖，却从未放弃生机，更未尝厌世人间，何以一生顺风顺水尝尽万千宠爱的莫家公子会有这般言语？
　　正走神着，忽被惨烈一声惊嚎惊了耳朵。
　　狭小的七层空间，黑压压围了一片人，或忧或虑，或思或泣，或劝或慰，七嘴八舌悲悲切切，全然不理会阁楼里七八只火热炽烈的炭火炉子。
　　最前头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娃哭相最为卖力悲切，鼻涕和泪在富态宝相的横肉上翻飞，跪在塌前一个劲儿地喊着“弟弟”。
　　有个同样富态的中年男子躬身近前如此劝慰城主娘子，“堂妹，小五已然走了，你可要当心身子，唉~兄长晓得你命苦，幼年时便独自撑起偌大一片家业，好容易入赘两个夫婿，却都是个短命的，生禄儿的时候更是伤了身子，如今禄儿走了，城主府总要有人承继，幸而我伏氏族中还算兴旺”，肉嘟嘟的手搁在那胖娃娃肩头，叹息一声，拇指硕大润色的玉扳指烁烁闪光，“我家祎儿自小便分外勤恳，年前更是中了举子，日后前程自不必说。本来你嫂嫂很是舍不得，可妹子你这些年操持家业，我等也是受了莫大的好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你嫂嫂饶是再舍不得，也得为你考量，为整个伏氏的将来打算。思来想去，决意将伏祎过继到你名下……”
　　呵，缘是着急忙慌塞儿子来了。
　　这般天花乱坠恳恳切切的说辞，若非知情人，岂非很容易被打动？
　　这位油头粉面的伏祎我早有耳闻，是个好吃懒作私生活荒唐的主儿，十一岁便已流连花街柳巷，科考三年连乡试都未曾中的，还是年前贿赂了考官，才勉强搞来个举子的头衔。日后叫这样一个草包来当家，别说是打理家业，便是连账本都不一定看得明白。
　　说话间，那草包心领神会，扎扎实实朝城主娘子磕了个响头，抬头时带着哭腔长长唤了声娘。
　　城主娘子脸色刷地一白，还未来得及认下新儿子，便原地晕了。七层楼阁顿时跟炸了锅似的，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