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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你是天帝的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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蝾螈跟在我身边化形的第一年,我亲自为他起了名字——道痴。
他一心向道,入痴入迷,故而得名道痴。
而如今三十三重天宫之上,那一位统御六合的天帝陛下,将名讳里的“痴”改作了“墀”。
莫莫一揽我纤弱无力的腰际,将我稳在半空,焦急地唤我:“阿愔,阿愔,你怎么了?阿愔……”
我的眸光涣散着始终定在天际,哪里听得进旁人的什么话,不过自顾自地呢喃,“我的仇人,原来唤作天帝。”又艰难地将脸转向荼离,言辞恳切道:“你我的仇人,原来唤作天帝。”
言罢,喉中一窒,嘴角倾开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
我自醒转过来,一直支撑我的,便是为了寻仇,如若不然,我便愿跟随师父、跟随莫辞一道去了。如今寻到了惦记十六万年的仇家,我竟恍然有些支撑不住,像是一个久久支撑我的信念破碎了一般,毫无预兆地一朝轰塌。
比起寻仇,我更在乎莫辞。可我无比清晰的晓得,即便能寻上三十三重天报了夙仇,但莫辞永远也不可能再唤我一声阿愔了。
“莫辞再无可能唤我一声阿愔了……”泪水止不住地溢出,我在空中的身子一晃,便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按入他宽阔的胸膛,似哀求,似劝慰,颤抖着嗓子呓语:“阿愔,你还有我。”
我恍然抬起头,捧起他愈发神似莫辞的一张容颜,摇了摇头,“可你,终究不是莫辞。”
莫莫身躯一僵,我心上一紧,晕了。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明灭殿宽大的床榻,整个屋宇似沉冰一般,空荡之中透着一股子寒凉。
我撑起身子,胸中忽然发作的紧缩使我大汗淋漓。
我本是承天运降世的应龙,却因承我降世的沂水未能足够祥瑞,先天便生有心疾。这天生的缺憾,世上无药可医。幸而在胥桂长老的精心调理与族人无微不至的照拂下,我前半生过得格外顺畅,未曾发病一次。中间一十六万年岁,尘封在石头里也算是个四平八稳,却端端没料到偏偏是在今时今日发作了。
适时蝉玉端了只热气腾腾的药碗入内,我却强撑着嘴角抹开一个笑,问她:“你拿的是什么?”
她拿着一只调羹在碗里搅动了下,端来我塌前,“这是殿下亲自为您熬制的恢复汤药,殿下说您与妖兽大战,元气大伤,须得好生调理。对了,这还是杏林圣主亲自下的方子呢。”
“白芷来过了?”若她已然来过,会不会晓得了我的秘密?我天生有疾,这事儿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倒不是因为信不过白芷,而是这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若是几经周折传到了天帝耳朵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正思索着,门口突然飘进一个白衣少年,灼灼眸光里既喜既忧,“阿愔,你可算醒了。”
朝蝉玉使个眼色,她便识趣儿地退了。
白衣少年端起那只药碗,来到我塌前矮身坐下,一双凤眸深邃如渊,“阿愔,你可晓得那时你忽然晕厥,我感觉天都要塌了。你素来体健,又怎会为区区瘴气所伤?幸而你并无大碍。”说着,他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递来我唇边,“白芷说这药与你大有补益,快趁热喝了。”
莫莫俊秀的五官隐在药雾里有些不真切,我却真真晓得他是华嫦天妃遗腹子,更是当今天帝的儿子。
我别过头,未饮药,亦未在看他,尽量不带情绪地问他:“那只蝾螈,荼离怎么样了?”我并不在意那蝾螈的生死,只不过在意天帝是否会通过他发现我。
莫莫长睫半垂,声色平缓道,“我杀了。”似乎没有情绪的几个字,我却晓得那里面的重量,与我满手血腥不同,莫莫从未杀过人,而他第一次做下杀孽,只不过是因为想保护我。
这次他舀给我的汤药,我饮下半口,他细心地替我拭了拭唇角,故作无意问起,“莫辞,他很好吧?”
“我与莫辞相识于幼微,青梅竹马,彼时上树掏鸟蛋,他分一颗,便分我两颗;下河摸鱼,他得一条,我便有两条。好事情紧着我先有,若是犯了错便是他一力全担了。莫辞,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人比得过他。我的前半生记忆里,几乎全然都有他,他就像我的影子,是生命力不可切割的部分。可如今,我却没有影子了……”话到这里,眼里便不自觉起了大雾,眼中世界混沌一片。
莫莫忽然捉起我的手,目光灼灼:“阿愔,若你肯,我愿当你的影子。”
他手心的温热恰似三冬暖阳,几乎使我尘封的冰心有些动摇,可是我已不愿将它捂热。“我困了。”抽回手,将大被扯过头,我背朝外倒在床上。
这个谎扯得不大高明,莫莫将信未信地在我床畔坐了会儿,久久才离去。我眯着眼睛骗他,却也骗过了自己,骗得自己真昏昏沉沉地就了一觉。
半梦半醒间,我遇见了故人。他从未曾到我梦里,今日却成就了这个例外。我盼着他在梦里告知我神迹仍在,盼着他告诉我那方石像里还有他,可我却只在梦里恍惚见着个遥不可及的光影,而后梦里的石像爬满了裂痕。
我以各种神兵利器破不开的石像生出裂痕,这难不成是莫辞即将复活的暗示?
我在梦里又哭又笑,我早晓得、我早晓得莫辞不会这般容易死。
拭着眼角的泪,我挣扎着梦醒,顾不得地板冰凉,兴冲冲地跑去温泉……莫辞的石像七零八落碎满池,满怀的希望骤然冰凉。
是谁,碎裂了莫辞,亦碎裂我心中仅剩残存的希望?
不顾一切地冲入水池,我徒手朝那堆叠如小山的虽石扒拉,一片一片,扒得满手是血,直到池水绯红,我也没能从里面找到半片关于莫辞的神迹。
莫辞,他永永远远地从我生命里消失了,什么也不曾留下。
有一只大手将我从水中捞起,他拼命地渡给我仙元,以求修复我满身伤痕,我却勾起唇苍白一笑,凉薄问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弄碎了莫辞?”
莫莫修长的身子一晃,脸色煞白:“你已认定了答案,我说是与不是又有何意义?”
“若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若我说是呢?”他陡然问出这句,却令我有些无措。
我踉跄退出两步,“莫辞,当真是你毁的。”
他猛地按住我肩头,几乎连灵魂也颤抖道:“莫辞、莫辞,那我呢?!”
猛然挣开他,瞳孔遽然一缩,失去理智冲他咆哮,“你不配提他!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今日我便成全你,你听好了,你是天帝的种,你我之间,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