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大帝本纪》杨浅寂

5、梦中影

　　“怎么了，王？”潃宁突然凝眉细听，让花飞濛十分疑惑。
　　“没什么，你睡吧。”潃宁冷淡地说，神情恍惚。又是这个声音！又在这个时候！那个哀怨的歌声又在他耳边响起，只在他耳边响起！别人根本听不到！他曾听过这个声音，多年前在一个春天的山谷中，这个声音带着他走向那绝世容颜，那时这声音是空灵纯净的，干净地如同初生婴儿，而现在这个声音如此哀怨，淬满了毒，毒汁从那声音中流出，带着噬人的火舌，那样深的怨恨使闻者之心无不颤栗。
　　“王，您总在这个时候这样，倒底怎么了？”花飞濛关切地问道，她在一次诸侯朝集的盛会上看到他时，就已芳心暗许，央求父亲向他求婚，却遭到了拒绝。她本已下定决心非他不嫁，蒙受如此羞辱，隧准备遁入空门，做完一个月的净身法事后，在削发的前一秒，昌启国求婚的使者到了，她不顾有失容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国王不忍心看最喜欢的女儿遁入空门，不顾外国耻笑，遂了爱女之意。经历了这样的起落终于做了他的后，她的心里是欢喜的，尽管做了几年的夫妻，他对她一直很冷淡，她还是为能在他身边而感到幸福。
　　“早点睡！”潃宁有些厌烦，父皇临终时，派出了到紫敷国求婚的使者，在那场“殿上风波”后，父亲的威严在他心中荡然无存，对父亲的怨恨也转移到了这个女子身上。
　　“你对我发脾气有什么用？连自己爱的人都不能保护，只能在一个对你而言无关紧要的人面前耀武扬威，你是个懦夫！”花飞濛自小就受到父皇母后的万般娇宠，养成了骄纵的脾气，自从嫁给潃宁以来，他一直没有给过自己丝毫温存。世上就有这样的男子，以任意伤害一个真心爱他的女子作为他忠情的见证。
　　这番脾气话有如当头棒喝，潃宁当场愣住，没有挽留赌气离开寝宫的妻子，“我是个懦夫……”他失神地自言自语，耳边又传来那哀怨的歌声，在他颓败的内心中，这歌声是那样苍凉，世上最幽怨的灵魂从这歌声中逸出，撕扯听者之心。

　　“又是那首歌。”祭塔下，层层把守的侍卫听了这歌，虽然歌词模糊不清，那呜咽的声音如同一只巨手，撕扯着他们的心，生命中最悲伤的记忆被这歌声生生唤起，几近窒息的疼痛让健壮的男子忍不住簌簌落泪。
　　“我们向国王请命，将那女子放出来吧！”一个侍卫喁喁低语。
　　“不能放!”另一个侍卫万分紧张地说。
　　“为什么，任何法术都有破解之术，祭塔的屏障真的无人能破吗？”第一个侍卫不明就里。
　　“你难道不知道那个传言吗?”
　　“什么传言？”
　　“那女子是不祥之物。”
　　“哪来的这种话，那样美丽的人，怎么会不祥呢？”
　　“嘘……小声点，听说这话是岳尊亲王的母亲说的。她说，这女子一出现，就发生了罕见的洪灾，她一入宫，天泰帝就驾崩了，种种现象，都能说明她的不祥。你再看她的长相，人间怎么会有那样美丽的容颜，不祥之物一般都会有迥异常人的外貌，她美的有些过分。”
　　“听起来是有些道理，我看她的确很美，但是那种美像洁净的水一样，是清澈的，并没有不祥之物的妖气。”
　　“说的也是，那样的容貌真是百看不厌，守了几年了，每次看到她，我还是像第一次见她一样，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要不是能看到她，我在这不知道会呆得有多难受呢！”
　　“哎，她也真可怜，那歌声听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又想起了阿妈死时的景象了……”
　　“别再哭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啊，你看我眼睛都哭肿了，好不容易止住了泪，看你一哭，我的眼眶又湿了……快看，她又在梳头了，那头发真美啊，像夜一样黑，还闪着星星一样的光，那头发好像又长了些，已经到了倒数第四层的窗户那了。”
　　侍卫们抬头看去，夜空下，从祭塔塔顶垂下一瀑黑发，那种黑比夜色还深，在月的辉光中闪着寂寞清冷的光泽。一把木梳在发丝间徜徉，如同在茫茫天际孤独行驶的小舟。在枯寂的塔中，唯有这一帘黑发闪耀生命的气息，就像盛开在冬日的一挂春藤，虽然蓬勃，却终究被整个冬天的颓败吞噬了所有希望。这样的生机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萧索中，正如那样如花娇嫩的女子不应该出现在那样死寂的祭塔中。女子内心的苍凉从这秀美的发中无声地泻出，目睹此情此景的侍卫皆怀怆然，偷偷抹了一把溢出眼角的泪。

　　这一缕发已经梳到发梢，涅槃将梳好的发放下，拿起下一缕，从发根开始梳下去，玫瑰花瓣般的唇轻轻开阖，将心里的空寂随意唱出，她并不知道，这歌声已传入潃宁耳中，虽然这是她所希望的。在高高的塔顶上，俯瞰地面，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百年孤独之感。她自进塔以来，就不曾与人交流过，，每日唱着哀怨的歌，梳着那永远理不清的三千情丝。地面的世界在白昼与黑夜间不知疲倦地交替，她像一个远离尘嚣的天神，冷冷地看着那些东西渐渐清晰，又渐渐随着夜的笼罩模糊。而她的内心，却并没有神明的清宁。
　　“命运之轮已经运转，涅槃，你将完成今生使命。”她想着几年前在黑暗中听到的话，那是一句谶语，预示着之后她逆转的命运。
　　“涅槃？”涅槃猛然一惊，想起了阿爸阿阁卜，他是一个法术高强的占星者，不知什么原因隐居到山谷中的密林，他给自己取名为涅槃，阿爸曾说，她的名字预示着她今生的命运。也许阿爸早就窥见了我的一生，只是他守着天机，不肯泄露。涅槃，佛祖的寂灭究竟代表了什么？涅槃？涅槃！梦中的佛祖涅槃象！涅槃突然明白了进塔以来一直做的那个梦——在一樽石棺上，出现了佛祖涅槃的幻象。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她！
　　涅槃收起了头发，沿着楼梯向塔底走去，一路上，眼中所见在长明灯摇晃的烛光中灯影幢幢，蛛网密布的祭塔内显出不见人影的可怖气息。涅槃一路走过，带动了地板上久积的厚厚的灰尘，烛光的照射中，纤弱的尘芒发出暗黄色的神秘的光，灰尘扑鼻，充满潮润的湿气，呛得她眼泪直流。眼中所见越来越接近梦中之象，在第七层，一切如梦，涅槃停下脚步，推开石门，手上传来的冰冷让她心中一凛，她深吸一口气，走进石室，从窗口照入的惨白月光将石室的黑暗变成混沌一片，涅槃取下楼梯间的长明灯，拿入室内，才看清室内景象，不由大惊，偌大的石室，空空荡荡，并没有石棺，只有万古空寂，层层蛛网，悬在空中，灰尘附着其上，这样寂静而没有尽头的时光，只怕连蜘蛛都在等待中绝望了吧。
　　涅槃的目光敏锐地扫过石室，靠窗的一侧，有一张石床，用昌启国特有的整块墨石砌成，深青色的石面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百年洪荒的侵蚀使原本平滑的表面变得凹凸不平，涅槃将长明灯靠近石床，仔细观察凹凸不平的表面，指尖滑过石面，穿来冰凉光滑的触觉，床脚的棱面处，五个大小不一的柱状凹痕引起了涅槃的注意，她沿着棱面向下看，垂直于地面的一侧有一个不平整弧形凹痕与正面的柱状凹痕相连，整个凹痕看起来很熟悉，涅槃试着用手指抚摸正面的凹痕，忽然明白——掌印！那是一个完整的掌印！
　　涅槃紧张万分地将手掌贴近石床上的凹痕，在将嵌入其中时，犹豫了一下，心已跳到了嗓眼，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手掌按下去——完全扣合，丝毫不差！
　　就在手掌扣合凹痕的瞬间，石床开始剧烈抖动，整块墨石在抖动中片片裂开，每一个裂缝中都射出一道墨绿色的光柱，涅槃想把手抽回，却发现手如同被粘住一样，根本无法抽离那个掌印，她大惊失色，加大了力度，“轰”地一声，电光火石间，整座石床化为齑粉，涅槃因为惯性，被震到了墙角。无数根墨绿色的光柱合成一个巨大的柱，光柱中心折射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涅槃认出那个影子正是几年前进入那只小鹿的幻象中时见到的那个。
　　“命运之使，你来了？”那影子咯咯笑起来，如同枯枝在摇晃中簌簌裂成碎片。
　　“你是谁？”涅槃惊恐地问道，已不像初见时那样恐惧。
　　“我是你的主人，我的使者。”影子从光柱中探出身来，贴着涅槃的脸面说。涅槃被一阵潮湿而腐败的气息呛得用力屏住了呼吸，踉跄地向旁边移了几步，惊惶失措地看着这个非人非鬼怪物，厌恶地别过脸去。
　　涅槃的反应让影子退回了光柱中，身形缩小了几分，显出悲哀委屈的样子“你怕我，连你也怕我。”
　　“你倒底是什么？”影子的悲哀引起了涅槃的同情，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厌恶，显出平静的样子。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一个怪物，哈哈，怪物，怪物！！”影子无比痛惜地说道，悲愤地仰头大笑。
　　涅槃见状，也感到几分心疼，低声问道：“请您告诉我，我今生的使命是什么？”
　　影子听了，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一字字说道：“一、切、在、毁、灭、中、重、生！”
　　“一切在毁灭中重生？”涅槃喃喃重复这几个字，恍然大悟“涅槃，这就是涅槃的意思，阿爸早就看到了我今生的命运。我要毁灭什么？让什么重生？”
　　“可惜你现在还没有那种力量。”影子身体微微前倾，如和一位久别重逢的友人亲切交谈。
　　涅槃感到影子身上有一种让她信任的气质，不解地问道：“什么力量？”
　　“你不久便会明白，美丽的人儿，你想出去吗？”影子说着，左手结印，“我已破解了祭塔的法障，只是只能让魂魄出去，。”
　　“想！”涅槃说着，想起了那个将她带出山谷的男子，影子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让她放心地遵从它的驱使。
　　“记住，你的魂魄必须在子时之前回来，我的力量只能支撑到那个时候。否则，你的魂魄将会湮灭。”影子口中念念有词，手臂随之伸长，在涅槃的头顶停下，指成莲花，做出虚空探物的样子，一个透明的东西从涅槃头顶抽离出来，通体闪着淡淡的白光，原是一个晶莹剔透的魂魄，那魂魄出了肉身，便随着影子的指引离去。
　　当石室内空无一人时，影子转过身来，它摘下风帽，露出脸来——那是一张和涅槃一样的脸！那张脸上显出诡异的笑，“我的孩子，你将去获得毁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