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顽石有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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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他累了，近日来觉得自己大限将至。许是凭虚神树终于快将他克化干净。
他倒不觉得自己这结局冤枉。反正他是难入轮回的，也不至于真入地狱受刑。比起站在轮回隧道口被飓风吹散，他觉得，还是送与神树做滋养为好，倒不算浪费。
横竖是要泯灭的，不如予人便宜，两厢不亏。这是他佛家秉性，已然穷途末路了，仍是讲究个悲悯。
他并不留恋什么，在这河边呆的时间太久，久到他早已不再用年岁去算。他太孤独，也太无趣了。
不知饥馁，不知口渴，不觉疼痛，不觉困倦。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疲惫什么。
偶尔会有一些鬼卒送用来堆肥的魂魄。那些魂魄通常都很虚弱，在树下一时半刻便消解净了。
从未有谁与他说过话。
只有来来往往的鬼卒，能传递一些带有鬼气的消息。
——在这森森茫茫无尽无边的黑暗里，带着鬼气的新鲜事儿，也是好的。
他们有的不知他是谁，有的资历深，知道“江流儿”和取经的那几师徒有些瓜葛，便说与他几个消息。他听说过那猪猡贪吃误事，却歪打正着救了走失的龙女；也听说过玉龙三太子与父亲重归于好，邀亲眷赴天池做客；听说过沙僧仍对任何易碎的琉璃器皿心有余悸，甚至也听说过他当年化斋饭用的紫金钵盂兜兜转转又流落到了人间去，成了金山寺供奉的法器。
却唯独极少听说那张狂不可一世的，大徒儿、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美猴王、孙悟空、孙行者的消息。
他想，他亦有那许多名号，闲来会像他一样，茫然不知自己究竟是谁吗？
悟空自成佛后，极少离开道场。大概是风头出尽，修养深厚了，也终于晓得安静。
这些年来，他只听闻过他三则消息。
一则，是他约三坛海会大神比武竞技，结果却把三太子灌醉，再偷偷拿人家的皂天旗去给猴子猴孙耍弄。这事儿险些造成人间帝王更易，朝堂动乱，玉帝震怒，西方送来不知几多果蔗，观音菩萨好话说尽，天庭才揭过此事。
二则，是他和二郎神不知为何，突然打斗了一场，足足打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终是未分胜负，却丢下一句老死不相往来，再不与他那显圣大哥交游。
三则，是最近，听说他新收了一个徒弟，名叫沉香。
那个顽劣如孩童的大徒弟，如今也有自己的徒弟了。
江流儿遥遥这样想着，心里默数。三则事间，各隔了一百余年罢？想来如今他在这阴司幽冥，也起码呆了三百余年了。
他用有关悟空的消息，结绳计日。
三百余年，足够久了，久到是他作为人存在的生命的许多倍。他不知自己做人时活着的意义为何，从前他以为他晓得——取经传经，普度众生么。
后来才晓得，那是人家金蝉长老的任务。他么，不过是个多余的。
他度不了人，也度不了己。
而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他更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3〉
“诶诶，那就是那个虎鲸的鬼魂啊？听说在这呆了几百年啦？怪哉，人说虎鲸有座山那么大，几百年下来，被消解得就剩这么一丁点啦？”
——冥冥中，听到不远处有鬼卒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伴着骨浆击打水面和剐蹭木舟的铿锵之声。
“去去去！新来的小鬼，别胡说八道！人家自来便是陆上的，那虎鲸是海里生的，那是一个种？”
他闻言默然笑了。
想是不知事的小鬼，听岔了。
他想起那年，奎木星君追披香侍女下界，化身黄袍怪，在宝象国，将他冤成虎精，还变作虎形，锁在笼子内。
那时是何等羞辱。
笼子被国王置于御花园中庭。黄袍怪遣散了众人，捧着一盘生肉，翩然走到笼子边。
生肉被抵到化成恶虎的圣僧嘴边。妖怪的话言犹在耳。
那时他说，大师，你瞧。这满花园的假山假水何其华美，这御花御草何其高贵。可是我覆掌之间，能把你由人变虎，也能将这好风景化成飞灰。你们佛家不是说，肉眼看见的俱是障，心眼瞧见的才是真。如今我告诉你，这盘中餐是素斋变化的，看着像生肉，其实却不是。
黄袍怪眯缝着眼睛，专注地盯着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说，大师，你用心眼看一看，我说的是真还是假？若这真是斋，你吃了不妨事；若这真是肉，进了肚子，可就破了戒了。
你赌中了，我便放你离开。
可若赌输了……嘿嘿，你今晚便要成我的疗饥药石了。
………………
也许是过了太久的时间，黄袍怪也好，宝象国王也好，百花羞公主也好，他们的面貌都已模糊不清了，只剩下大致的轮廓。
一如西行路上那一个个大同小异的过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天的话语，御花园里风吹草动的气息，还有生肉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的腥膻，经岁月磨洗，仍是如此纤毫必现？
一定是我当时太无助了。太害怕了。他想。
那时候我以为，我定要死在那里了。
出家人怎能赌？这局尚未开始，黄袍怪就已经赢了。
那是我第一次动了妄念，隐约期待自己真是金蝉转世，可恢复本尊，动用法力，逃了这牢笼。
一生一世，也只动过这么一次自力更生的念头。
只因那时，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的那人，不在身侧了。
我以为他必不会再来，此生此世不复相见。绝望之处，泪眼婆娑，才发现御花园内花草也无姿色，唯有顽石无数，看起来却个个动人。
我晓得，我那神通广大的徒儿是顽石里生成的，是天生天养的灵物。离了他才知道原来西行路离不得他，没了他才发现，看顽石也是有了生气的。
只怪我不是金蝉子，没有那慧眼识人，也没有那受他护佑的福泽。
把额钿白衣换了禅杖袈裟，坚毅淡然化作怯懦痴愚。
从此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妖是人，看忠是佞，看贤是奸，看坦途是泥沼，看深渊是捷径。看顽石，却觉得每一块石头，从此都有了眼睛。
他怨怪我不是金蝉子，我又何曾不是怨怪过他，偏偏要将我当作金蝉子。
你想见的人不是我，要护的人不是我，却口口声声，唤我师父。
作者有话说第2章 顽石有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