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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意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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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凭虚树下的嘈杂声,将江流儿从白亮的思绪中拉扯回无边幽冥。
他缓缓凝出一份微薄的笑意,带着一如往日温和柔懦的神色。
那时还急着与金蝉撇清干系,连说他轻慢佛法才遭贬,我却一心向佛,不可相提并论。
而如今,光相加身、功德圆满的是人家;永堕幽冥,行将消解的是自己。如此方知,确实不能比,不该比。
虽然不晓得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江流儿却一向很信命认命。天意安排,不容有错,他从不质疑。
那么也许,自己唯一的错,就是他从来不是金蝉子。
你要护的人是金蝉子,你要报答的人是金蝉子,你要追随的人,从来也都是金蝉子罢了。
他于你有轻纵之恩,有种桃之德。
我做过什么?我不过带累你,牵连你,央你谴你拖你。
算来只曾为你揭过两界山的佛帖,摘过头顶连年结下的莎草藤萝。你于我护送之惠泽,早报偿得过。
早报偿得过!
一直是我贪多。
“这具尸首是谁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忘川凝滞万年的空气。
江流儿抬头,透过凭虚枝头的微光,看见眼前映出一张少年意气的脸。
是鬼卒又送神树养料来了。
“是贫僧的。” 他惯性地合十双手答道。
少年愣了愣,也将双手合十,脸上是暖融融的和煦笑意。
“长老有礼。原来此处可以将肉身带来作伴儿,我不知道哇!真是亏了亏了。哟,长老请挪一挪,打今个儿起,小子不才,要与长老做个伴了。”
〈5〉
新来的少年郎,很特别。
他看上去颇有精神,年少力强,是个精壮鬼魂,论理不该入不了轮回;若说是犯了什么罪愆又不宜下地狱受难,瞧他模样斯文白净,举止大方潇洒,也不像穷凶极恶之徒。
少年穿的一身青衣不似大唐服饰,想来千百年过去,时移势易,江山已改,不再是李家天下了。
江流儿回忆起西行前见到的陛下模糊的轮廓。那时他对陛下发誓,要以大乘佛法保我王江山永固。
都是痴人说梦。
他不太敢说,自己内心其实有些动摇过,对佛法也曾怀疑过。
朝代更替不曾中断,贤君明主亦有寿终,诸天神佛也非日月同寿。浮屠会倾塌,海水也会干枯。佛法教人,世间万物瞬息万变,可却说,般若智慧,恒常不灭。
佛法无边,可当真是永恒的么?
这世上真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么?
“长老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少年投来温和的眼光,含着笑意问他。
江流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忙口中念佛道了句见谅。
合十的双手,淡影已经几乎模糊到看不清。
少年礼貌地装作没看见。
“多谢长老挪了个窝与我。看来咱们为邻作朋少不得要过些时日的,不妨多说说话解闷。敢问长老法号为何?”
想要张口,却是结舌。
想了想,他认真道: “就叫贫僧俗名即可,长老二字也万万当不得。贫僧俗名江流。”
“噢,江流。”
少年很多话,给江流儿平淡无澜的无边岁月增色不少。
他不晓得这异常强壮的少年鬼魂究竟能撑多久才会被神树消解,但看起来,起码比他这抹虚弱的淡影,能撑的时日多。
少年喜欢给他讲自己村口的小伙伴,都是些顽皮而鲜活的鸡毛蒜皮。偶尔也会讲他拜师学艺以后的事。两厢天地千差万别,一别经年,恍如隔世。一入道门,再无回头路,他抱着绝不再归凡俗的信念求仙,也没来得及再回去看一眼。
少年看着年纪很小,可是听他自述,他家乡的爹爹,早已经老死了。
江流儿不解,寻仙也不该忘了人伦,否则悖逆天道,又怎能得天道认可?
他问孩子,你后悔么?
少年咬咬唇,说不后悔。
却别过了头。
江流儿沉默。
许久宁寂,少年才徐徐开口。
“其实……是后悔的。”清亮的嗓音里,蕴着真正的少年人不会有的沧桑。
“可是后悔能值几何?选了一个,就必须得舍下一个。我爹在凡尘孤老,也有村邻料理后事,尚且算是善终。可我若不昼夜加紧修炼,压在华山底下的我娘,可是等不得的!她受尽挫磨,我多耽搁一日,她神魂就衰弱半分。”
“长老,”少年看向他,眼底的神色似是恳求,“凡人尚有轮回,还算是好的。可我娘是神仙,元神一旦灭谢,那就烟消云散了,您说是不是?”
“是不是?”
他求恳一个肯定的答案,好教自己心安。
江流儿却瞠目结舌,如闻霹雳,半晌作不得声,只僵硬地点点头。
他想起自己那大徒儿压在山下尘沙覆面的可怜模样,又想起大徒儿的徒儿那立志救母的传说。
“你……你……”迟疑片刻,江流儿艰涩问道,“你是华岳圣母所生之子,叫做沉香的么?”
少年眼底显出一丝茫然之色,缓缓点点头。
“长老自述三百余年不曾离开这里,如何晓得我?”
“哦……听说过,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