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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浮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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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忘川的流水潺潺,除了凭虚树的枝干掏成的一叶小舟,再渡不过旁的片缕。
便是鸿毛燕绒,也触之即没。
倒像极了当年的流沙河。
江流儿揉了揉已触不到眼珠子的眼睛,伸手时几乎摸了个空,愣了半晌,方想起,上月起,这儿已经化得干净了。
怪不得看到的光亮越来越微弱。
年久日深,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流沙河的模样了。
得见阳光的日子,早在记忆里模糊成一片淡影。想掖出来取取暖,也是不能够了。
他终究是个肉体凡胎托生,灵台容识有限。
记得住恁多卷佛经已是大造化,他早记不住自己还是个活人时,脚踏实地的滋味了。
连自己在这儿究竟呆了几度春秋,他也数不清了。
其实忘川之畔,哪有春秋。
这里只有一棵树,名唤凭虚,无花无叶,枝头唯有点点荧光。
据说,这是上古先圣盘古大神汇聚王气之脉所化,又得阴皇娘娘亲手栽在忘川边上,那些不得托生转世,又不至于罪大恶极要投入地狱受苦的魂魄,便用来做凭虚树的滋养。
江流儿是如此,又非如此。
来往忘川的摆渡人,都知这缕元魄,是有些特别的。
他在这里等待被神树消解,已逾百年,却迟迟不曾化净。
别个三魂七魄俱全的鬼魂送过来,也不曾如此;何况他一个并无魂、只生出半魄、且这半魄都尚不齐全的精元呢?
大概是因为,他身上西行经受八十一难的功德,始终将他轻轻罩着。据说,他曾是那位大名鼎鼎西天拜佛求经的唐三藏。
这么说也不妥当,应当说,他曾是他的一部分罢了。
世人皆知,西方如来佛祖之下第二大弟子金蝉子,因怠慢佛法,私纵妖猴,被摘了胆魄和智慧,驱下凡尘,渡十世轮回。以肉体凡胎,重登灵山宝殿,方可正本归元,得返正果。金蝉子由天地清风所化,哪有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既借宿了凡人的躯壳,便少不得沾染了些凡人轮回的因果。
他自己个儿成佛后,脱了那累赘的壳,便如金蝉脱壳一般,轻轻松松登莲台、颂梵音、抚经卷去了。那个顺流水而下的壳里,却仍附着一缕灵识。
本来嘛,凡人出世前才受地府或天庭投送魂灵寄主。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跑不了。
这是凡人轮回必经的因果。
空壳一具,既去了借住的元神,是不该还余下什么的。
可这是成天介受三灾四劫的唐三藏的壳儿啊!功德厚得流油,依附着金蝉子的元神,竟静静蕴养出了一丢丢多出来的元魄。
原主离了身,这元魄竟也从原主之魂上剥下来了。
它将将也勉强成了一个脆弱的形,称得上一个“他”,论容论貌,与唐三藏并不差几何。
只是这事儿静悄悄的,壳子顺弱水流入地府,才教阎王知道。离了地上三寸,就再没什么人晓得。
十殿阎罗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上报。
西行取经的师徒四人——再并上一龙马——已各得其所,这缕可有可无的元魄,本就是个多余的。
殿上众官合计了一下,秦广王来回翻阅因果簿册,都快翻烂了,终究在角落里发现,嘿,还是有法儿判的。 ——遇尸魔白骨夫人三遭挑拨时,唐三藏曾信誓旦旦,口称“我绝不再见我这大徒弟,否则必堕阿鼻地狱。”
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徒弟他后来终究是见了。
口业造下的因果,仍需有个对象去担。
发誓就得应誓,可时过境迁,如今自然不能是由端坐莲台上的旃檀功德佛去应这个誓。
本来下面的小鬼还在操心这笔因果该怎么偷偷销录,刚好,这不来了个无名无姓的多余元魄嘛,既是附生之物,由他应誓,岂不正当合宜?反正他三魂七魄不全,也入不了轮回嘛;可这无尤无愆的元魄,硬生生担下莫须有的罪责,去往阿鼻地狱,也实在有些过了。
于是乎,折中了一下,阎罗们遣几个鬼吏,无声无息将他顺忘川下游,送到有去无回的凭虚树边了。
一开始,他是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个的。
这一世,他被人叫过四个名字。
金蝉子、唐三藏、陈玄奘、江流儿。
金蝉子,万万谈不上。他这辈子能沾附在金蝉长老元神之上,受用了数十载,已是大造化了。金蝉子是金蝉子,他是他,这一点,他清楚明白得很。
对这一点糊里糊涂的,从来都不是他啊……
那么,自己是唐三藏么?唐三藏是谁?是陈玄奘受了御弟之封,苦行得来的美誉。
他心里觉着,那说的应该还是借陈玄奘之壳修行的金蝉长老。也算不得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陈玄奘,这名字和唐三藏早已紧紧羁绊,拉扯不开的,也不适宜再称呼自己了。
可笑他也算浑浑噩噩过了一世,这一世的金蝉子有的记忆,他都有。到头来,却说不清,这数十载光阴,究竟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那么就称我为江流儿吧。我顺江而来,又沿江而去。一世飘零,一世无依,一世求索。
到底是什么也没求得。
江流儿的元魄飘飘渺渺,有些虚浮,站不大住了,不得已便靠在树下。
他心里是极不愿的。
——只因树下有具尸体。
那是他自己的尸体,也可说,是他宿主的尸体。
他还是秉持着生前那副优柔懦弱的性子,连死人也怕。便死的是自己,也怕。
凭虚属下
正是他那神通广大的大徒儿,最嫌弃、最瞧不上的那副性子。
思及此处,江流儿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