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琴听 ...
-
庭轩抱紧了怀里哭闹不止的婴孩,避开少女的目光,垂眸看着她手心上的药丸。
“很好,”她最后轻轻扫了他一眼,握紧了手,把手收了回来。拳头握得青筋毕现,“你等着死吧,凤大哥。”
“你那些庸医朋友治不好你的,”她的口气变得恶毒极了,眼眸里竟然掠过一丝邪恶的红光,“你等着死吧!等着死吧!”
还未等庭轩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跑。阳光把她纤弱的身子照得格外分明,好像要刻进去一样。她跑了良久良久,阳光照得她发晕发昏。她扑入阴凉的小巷里,大口地喘气,又死死捂住了嘴巴,强忍着泪水。黑暗里有一个人迎了上来,想抱她又不敢,只是垂眸忧虑地看着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修竹,你发烧了。”
修竹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尖利犹如猫头鹰在鸣叫。她把那个人往旁边用力一推,向更深的巷子跑去。被她推的踉跄而行的那袭青衫赶忙跟了上去……
西京河南府府尹府邸。
小院阑干,红情绿意。庭轩在府里绕了一两圈,喋喋不休的还是他的宝贝儿子。至于府尹司徒过,兜来兜去还是止不住道歉,说其子有事忙活,即不在家,也未能亲自上门拜访。转了几圈,两人都觉得疲惫不堪。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庭轩不住道,“年轻人嘛,自然要多忙些正经事情,我都已经老了。”他说这话时才二十八岁。
“怎么会,我看你仍然是风采不减当年嘛,”司徒过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有了儿子就说自己老罢,你太看重他们了。”
“啊哈,”庭轩继续打着哈哈,“可是现在我真的觉得自己太老了。”
他的眼睛盯着虚空里一处,仿佛看着司徒过看不见的东西。
又是一个转角的地方,一袭浅青色的裙裾仿佛才刚刚掠过。
突然,他觉得肺部狠狠收缩起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挤压着,几欲窒息而亡。
“怎么?”司徒过想伸手扶他,庭轩摆手。
“不、不用担心,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估计我还是太兴奋了。”
“你不可以在这个地方坐着,”明媚的阳光照在场地上,一群抱着蹴鞠的男孩们围着抱膝坐在地上的青衣少女,“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你要坐在这里,也要知道规矩吧。”
女孩扬起嘴角邪邪一笑,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囊,摇了摇,里面全是丁零咚咙清脆的声音。为首那个高大的男孩走了过来,伸手就要夺下了她手中的布囊。女孩向旁边一闪,猛地吐了他一口唾沫,大笑着跑开。
“臭婊子,你骗我!”那个大块头男孩吼到,把蹴鞠往地上重重一扔,卷起袖子就向那抱头逃窜的女孩追去。女孩一边摇晃着手中的钱袋一边尖利地大笑,男孩后的拥护者一窝蜂地向她冲去。
女孩轻蔑地看了一眼群起想揍她的男孩,突然停住了逃窜的脚步,折过身狠狠打了那个大块头一拳:“我怕你啊?!你以为我是女的我就打不了你吗!”
大块头往往想不到她会反戈一击,本来只准备吓唬吓唬她,一时之间收不住步子,结结实实挨了她一拳,鼻梁登时打出血来。
男孩们愤怒了,一拳把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打倒在地,女孩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被推了下去,只是狠狠地揍她。她根本不抵御,只是朝空挥舞着拳头,拼命地想打到他们身体上。
不久,男孩们拿着战利品——满满的钱袋走了,一路上哼着小调,传来猥琐不堪的声音。
“妈的,要不是她那么贱,老子真想操了她。”
“明明把钱交出来就好了,那个小贱人就是喜欢挨打,贱!”
女孩一身乌紫地站起身,嘴角流着血,却拉出一个怪里怪气的笑。
不久后,巷子里那些只要摸了女孩袋子里的钱的,手都溃烂得只剩骨头了。
“青冷,把她身上的经脉再连一遍,”座上捧着医术的蓝衣女子啜了一口茶,“医好后,我再罚她。”
“师父……”青衣少年用央求的语气道,“师妹无心之过,况且我根本不熟悉——”
“那让她痛死好了,”蓝衣女子极轻地撇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省的我动手。”
“……是。”青衣少年叹息。
“挨打了不少,你没怎么变,修竹,”蓝衣女子看着病榻上叛逆倔强的少女,“倒是青冷,为你治了那么多次,手法日见高明。”
她指如雷电扣住了她的死穴,传来的却是叹息声:“就算治好你的身体,怎么治你的心?你还是会不断受伤,不断痛苦,如果你来的不及时,死在路上怎么办?你叫为师,拿你怎么是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俯下身,静静凝视着榻上伤痕累累的少女,抬起她瘦骨嶙峋的手,“阮琴师的女儿怎么回变成这个样子?因为那个姓舒的男人吗。”
“是不是认为自己坏得不够彻底,”她低声在少女耳边道,“还没有坏到可以跟他抗衡的地步?可笑。”
青冷苍白着脸,跌跌撞撞地走向座上捧着医术的蓝衣女子:“师妹她又跑了,我怎么找也找她不见。”
蓝衣女子的视线没有移开医书半步:“不用劳心了,她死了,在这儿,”说着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不要试图去救一个死人,青冷。”
“师父,你……”
蓝衣女子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医书,心如止水。
只是,她的眼睛许久没有都移动一寸。
屏风后一个黑影颤抖着离开,她鼓足了勇气来悔过,却不料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她向山下走去,眼神绝望空洞。
“死了吗……死了吗……”
那一年,她十二岁。
一个人抱膝坐在阴暗潮湿的街巷里,看着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猜测着他们路途的终点,是不是如同她曾经拥有过的那样,温暖的灯光窗上的人儿。
爹说,人活在世界上跟世界万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谁能完全孤单。
娘说,囡囡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离开你了,还有我们站在你身后。
如今她的身后却是一堵阴暗潮湿的墙。
以及贴着肉不断传来的寒意。
自从爹娘惨死在镜楼手上,她就一直拼命用各种离奇古怪的行为占满她的生活,因为她真的不敢想,忙完这些她会怎样打发日子,那种窒息般充满了回忆充满了阴云的、苟且偷生的生活。
她想来这也许是一种任性,太久太久的任性。
直到所有人都放弃了她,她才会感到自己走错了太久太久。
她尝试抱紧怀里的什么东西,紧紧地抱住,发现抱住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
高楼百尺上,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抚琴而奏,恍似神仙中人。他还很年轻,周围便围着一大堆崇拜者和拥护者。
但现在他只是跟着一个素衣女子坐着。素衣女子身材虽然矮小,却端正典雅,宛若一座女神像。女子身侧站着一个黄衣丫鬟,掩着嘴在笑。
庭轩轻轻撩动琴弦,随意拨出几个音节,虽不是出自名曲,却别有一番境界。
萧韶优雅地在空中打了个手势。
你从哪里得到的灵感?
“这个曲子?”他看着楼下芸芸众生,停在一个衣着鲜亮的少女身上,“看那个少女,衣着光亮,脸上还带着笑。是一个富家千金,挥金如土,洋洋得意,不知愁为何物。”指下的调子轻快骄奢,宛若一只丰满的雨燕穿过柳带花梢。
他指下转而发出微妙压抑的琴声:“看那个卖油绳的男子,一脸麻木,他有许多孩子和一个患病的老婆,他一天炸出的油绳还不够他家里一天的开销。他起早贪黑,却还是被收税的官吏搜刮得一干二净,他很煎熬,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尽头。”琴声变得无比的沉重,沉重到几乎不可听闻其中也有不甘的呐喊。
“看那墙角的青衣女孩,”他越过人群,眯起了眼,轻轻挑动琴弦,琴声凌乱急促,“她心里恐慌多于哀伤,她那么小怎么知道卖油绳男子的痛,同时她又被残忍地剥夺了那个富家千金应有的幸福,她害怕生活在回忆里……可是回忆无处不在啊……”
琴音戛然而止,他对身旁的素衣女子发出邀请:“萧小姐为何不弹上那么一曲?”
萧韶远远看着抱膝的少女,手下依然温柔地比划着。
不了,永远地不弹了。
修竹第一次见到庭轩,似乎是在他成亲的时候。
日后的一些事情似乎就因此注定了。
很多时候,浪迹在街头,时不时和地头的流氓痞子偷点酒楼里的东西。那一天全城为了这件事气氛都有些热烈激动,她闲来无事混到吃喜酒的人群里,寻得了一个僻静处,却隔着窗看见有一把琴横放在桌子上。
会有人那么大意把琴放在桌子上,一点都不爱惜啊,万一那些吃醉酒的人来了怎么办?万一……像她这种人看到了怎么办?
那把琴触动了修竹内心深处的什么回忆,她终于按奈不住。窗子上的格子虽然狭长,但足够把一根皮包骨头的手给伸进去。她触到了琴弦,琴弦嗡地一声发出颤抖的低鸣。
心里有些睽违已久的喜悦传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像水晶一样透彻的童年。
但是弹了几个音,传来的全是古里古怪的调。她心里一阵悲哀:她的手指被打得几乎脱节,乐谱也早已生疏荒废。这种阳春白雪的乐器与她还会有什么交集吗?
她刚想抽回手,却发现了一个很惊悚的事实,一双眼睛穿过窗栏眯着眼打量他,原来着房子里还有人在一旁假寐。
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比掩耳盗铃还掩耳盗铃!
窗栏把她的手卡住了,怎么抽也抽不出。那个白衣男子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在一旁观看,看得她窘迫得想找地缝钻下去。好在最后他似乎对这种注视也有些倦倦,把琴移到一边,自顾自地弹了起来。
琴声犹如溪水流淌,泠然宛若天籁。
修竹想怎么会有那么无聊的人呢!自己在这里急的要死,他在一旁弹的倒很悠闲。
她用力抽出了手就往外面跑。
到了外面才知道,原来那么无聊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凤庭轩噢。
但是看着众宾之上的白衣公子,修竹心里却是羡慕不已。
他拥有的,恰恰是自己所缺少的。
天下谁人不识,那么多人为他欢呼为他喝彩,真的就象凌驾在百鸟之上的王,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
挂念着很多人,被很多人挂念,是怎么一种幸福呢?
在礼堂里转了几圈,被几个算是熟人的人给认了出来。修竹从桌子上抓了几个馒头往怀里塞,趁着他们没大声呵斥就跑了出去。外面庭院里相比之下寂寥了许多,她几步跳上一棵桐树,依稀零星开着淡白色的小花,簌簌飘落,幽香阵阵
“你说这事儿怎么解决!”阆苑中突然传来丫鬟的声音,尽头袅袅走来一个素衣女子。
修竹睁大了眼睛:怎么,外面人山人海都等着呢,为什么新郎新娘都没有打扮好呀。
素衣女子比划了几句,把手指压在唇上。那丫鬟明白似的点点头,也用手语比划。一时间庭院静得出奇,压抑的气氛从那个窈窕温婉的影子下升了起来。修竹忍不住屏紧了呼吸,害怕被对方发现。
她们以那种沉默的方式交谈了几句,素衣女子独自走开了。
丫鬟独立庭院,整个身体宛若一尊冰雕。肩上落花,宛如春雪。
修竹犹豫了很久,刚想悄悄离去,却又觉得不对劲儿。
她蹑着脚走到那僵住丫鬟背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才没有失声尖叫。
再次见到她,礼堂上那女人一身凤冠霞帔,优雅如斯,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她突然抬首,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只是惊鸿一督,修竹却已经无法呼吸。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目光……
狭窄的巷道,昏暗的灯光,修竹卯足了劲儿在狭巷里跑。
好静好静啊,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那么激烈那么急促,证明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
门口一道黑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向她滑翔而来。
这场追杀像一场梦——为何却那么真实!
巷道越来越窄,黑黝黝的尽头似乎通向了地狱。
她向旁边一扑,踩着凸起的砖头就往墙上爬。
还没有攀到第二块砖头,她的脚踝就被抓住。
一只阴冷潮湿不知腐烂了多少年的手。
如果不是巷道尽头突然出现的蓝衣,她估计自己绝对活不成了。
她还记得自己扑在师父怀里昏天暗地地哭。
蓝衣女子眼睛透出冰冷的光芒,她本是从不出止步峰的。
回到止步峰不久,那个蓝衣女子就宣布,修竹即将继任谷主之位,
因为她的改变,她身上的天赋全都发挥出来了,像一团火焰在拼命燃烧,几乎要把整个年华都燃烧殆尽。
她一直以为报仇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传说中的镜楼太过飘渺太过虚无一度让她绝望。但是现在不会了,镜楼知道了她的存在,并且没有在一年内把她立刻解决掉。
抓住这条裂缝,紧紧地抓住,那么,固若金汤的镜楼终会有土崩瓦解的一天!
据说凤庭轩从西京河南府回来之后就一直长卧不起,说是春寒,但是凤府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之状。
没有想到悲喜交织得那么快。
大夫从房间里出来时轻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叹息说这不是病啊为什么会要人命呢也许是天数吧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庭轩只是垂眸盯着手中用胶布粘起来的竹笛,时不时吹一下,竹笛发出猫头鹰的声音。
闻讯而来的好友,他一律谢绝,他还从未拒绝得那么干脆,跟他比较亲近的朋友都觉得那个传奇人物终于到了大限之日。
萧韶苍白地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忧虑,她花在病榻前的日子越来越久,不说话也不打手势,只是默默地看着。终于有一天庭轩打破了沉默。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好像曾经折了又开开了又折,边缘有些破损了。萧韶接过来,没有打开,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想这是你进到凤府后唯一想要的吧,”他低声道,“如愿以偿?不过溦儿和清儿留给我的母亲好吗?女人带着孩子总不方便的吧,再说,这也不符合你的身份啊。”
萧韶眼里闪过一丝寒光,指尖在空中转了几圈。
你什么意思?
圆润柔美的指尖俨然划出了几分凛然杀气。
“没有,我说,”庭轩把眼光投到一边,“你总得嫁人的吧。不过你可以时不时来看看他们。”
萧韶低下头,眼下却有复杂的光闪过。她照例轻轻道了个万福,退将下去,如一缕清晨的白雾隐去。
“韶。”白衣男子突然坐直了身子,萧韶一愣,手按在门上没有动。
庭轩摇头:“没事,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萧韶坐在床上,看着摇篮里的婴儿,眼中的寒光却越聚越锋利。仿佛一把埋在深土里的剑,出世时焕发的那么刺眼无人企及的光彩。
“夫人,你要的水来了。”紫翠端着一釜沸水走进了屋子,这几天她的眼睛一直散漫失神,回答问题也丢三落四,仿佛失了魂魄。
萧韶抱起摇篮的婴儿,眼睛亮如星辰,有一种极具有理性而镇定的美。她指了指沸腾的水。
试试温度。
紫翠失神地看着她,把手伸了进去,顿时,一股奇怪的味道散发出来。紫翠白藕似的手在热水里泡得发红发紫,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萧韶,那种宁静如海的眼眸。
好了,下去吧。
房间里有一种诡异的气氛,黑影重重,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人潜伏在屋内似的。
紫翠捂住眼睛,手臂被烫得溃烂扭曲,她小声呜咽道:“夫人,不要……不要。你放过小小少爷吧。”
萧韶的手像水一样在空中划动。
下去吧。
紫翠惊恐地看了她一眼,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她一退出去,就径直撞到一个人怀里,那个人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可以感到那人全身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