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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此情可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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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韶抬起头,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落在门前窥视已久的白衣人身上。
——凤庭轩的人,还真是麻烦。
逢初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韶,黑山白水的眸子只占据着一种感觉那就是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温柔恬静的夫人——为什么会试图谋杀自己还不满三个月的亲身儿子!
他像被摄了魂魄似地走上去,紫翠拉住他的手试图阻止,却只是徒劳。
萧韶嘴唇动了动,终于有声音传出,语气淡淡却有说不出的锋利:“……初引,把眼睛挖下来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我就饶了你。”
逢初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萧韶身后翻出一阵寒光。那些死士潜伏得那么深,他根本就辨别不出他们的方位!
“初引,听话,”萧韶柔声道,“今天晚上没有人会死。”
他不能不听,一把刀已经逼近他的脊梁骨。
一步、两步,逢初引缓缓向后退去,压抑的气氛像只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抬起手,扣住了自己的眼球。
“乖孩子。”萧韶轻声道,不知是对谁说。把婴孩举到釜上,小清泗呱呱发出哭泣声,仿佛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温顺的母亲会变成这样。
她举了空中好一会,热气在她的手背上凝出细细的水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如是几次,她终于还是把脸扭向紫翠:“翠儿,你来。”
紫翠瞪大了眼睛,疯了似的摇头。但是肋下被黑衣人用刀一顶,她死死咬住了嘴唇,踉踉跄跄地接过了孩子。婴孩的哭声越来越大,那些黑衣人紧张地用刀在她身上划出了一个口子。“不、不……”紫翠抽泣着别过脸去,手却不由自主一点一点往前伸,然后松开。
萧韶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矮小的背影在雾气中格外清晰。
突然有种极其可怕的感觉,空气里似乎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别无它响。
“哐当”一声巨响,利刀割破肌肉的声音,一袭白衣扑了过去。釜在一股大力之下被撞翻,沸水四溅,初引一把抱住还未坠落的婴孩,背后血迹斑斑,被沸水一烫更觉恐怖。萧韶眯起眼睛,却不知为何暗自舒了一口气,背后那双纤细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颤抖。
屋里的黑衣人一时发动,无数寒光如流矢向白衣人招呼而去,只听见一阵刀枪鸣叫之声,房间里顿时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地修罗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划破了云霄,笼罩在夜色下的凤府上下都可以清晰地听到——紫翠的声音。
萧韶轻轻叹了一声。
黑衣人四处散开,紫翠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上被刺穿了十几个窟窿,张大的嘴巴似乎还在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远处,一袭白影飞快向府中奔去,身后几个黑影正穷追不舍。他怀中还紧紧抱着婴孩,身上刀伤累累,鲜血淋漓,不忍目睹。
他口中不停重复着一个名字,可惜声音太过微弱根本刺不破这深沉而又漫长的夜:
“少爷!少爷!庭轩少爷!……”
凤府第二天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极其诡异,一件极其恐怖。
诡异的事是,庭轩从小玩到大,最老实忠厚的仆人逢初引竟然与萧夫人贴身丫鬟紫翠有染,连夜私奔,至今下落不明。
这件事太过荒谬,有待深究,庭轩对此只是耸耸肩,道:“我还以为初引喜欢的只有我一个呢。”
但说罢他却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恐怖的事是,有贼夜间潜入凤府,击昏了萧夫人,夺走了二公子凤清泗。众家丁竭力追捕,那贼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竟然翻墙而出。听到这个消息,萧韶眉头蹙得更深,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愠色,庭轩只是叹气,一句话也不说。
他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他说什么了。
噩运接踵而来,几乎就是在同一天,庭轩的病情突然急遽恶化。大夫再也不能说是莫名其妙的春寒了,因为他几乎无法呼吸。
与愁云惨雾的凤府相比,西京河南府府尹的宅邸依旧是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 展尽黄金缕。
司徒斐身子颀长,相貌文雅,典型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合,无奈的看着他父亲司徒过又从大堤坝带回了一个歌女。
春风得意的时候,却还有这么个不检点的老爹,日后若传了出去,叫他如何做人?
想到这里,他唇角的笑有有些阴鸷起来:“爹,不是说好了不要干这种事吗?要干也不能带回家来。”
司徒过摸了摸少女的秀发,一脸猥琐的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见过多少美人,没见过这种性格的,也没见过那么小的。”
司徒斐看着红衣歌女瘦削的身影,隐约有种熟悉感:“先转过来吧。”
红衣歌女迟疑了一会,施施然转身,被司徒斐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露出颇不自在的表情。她脸上的妆化得极尽浓艳,根本不是她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
她向他扬起嘴角,有一种傲慢的妩媚。
洛阳凤府。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空荡荡的幽深豪宅。秀丽的白色府灯,冷风轻摇,灯周微的暖黄,撒到心中竟全化作恐慌。
――眼前这抹醉人的温暖,竟暗涌着浓重的煞气。
大夫从门中走出时,一脸凝重,不住摇头。凤家上上下下全聚集在厅堂之上,见到此脸色均大惊失色。凤老妇人抓住了他的手,只是抓着,眼眸中有执着热切的光芒,大夫摇头摇头……还是摇头,那光终于熄灭,化作混浊而麻木的黑。
凤老夫人嘴角挽起凄凉的笑:“怎么会这样呢,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了呢?大夫,你再好好看看——你、你不能总摇头啊!”
凤老爷呆呆坐在座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尽管烟斗里烟草已烧完,他还是狠狠的抽。
丫鬟们掩了面低声的抽泣,家丁们都不约而同地垂下头。
“娘,进来呀。”里面传来了庭轩的声音,与前些天的病恹恹的不同,这次声音轻快如昨。众人面面相觑,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么?
凤老夫人揩了揩眼角,强裝平静地走了进去。
大堂里又是难捱的静……原来已经开始交代后事了啊。
不久,凤老夫人走了出来,以帕掩面。她似乎抽噎得不能说话,只是朝凤老爷点点头,似是不能承受这离别的痛苦,匆匆离开死气沉沉的厅堂。
走廊里依稀还有抽泣的声音,轻,而清晰。
凤老爷进去了又出来,神情更麻木了。
大总管进去了又出来,眉心凝成了绳。
黑暗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灯,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自黑暗走来,微雨已经打湿了她的肩。她放下莲灯,静静地站在门外。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房里的人似乎感觉到她的存在:“韶儿在外面吗?”
萧韶走了进去,跪在日渐消瘦的丈夫身边。
“真高兴虽然给了你那东西,你还是留到了最后,”庭轩伸手抚了抚萧韶垂下来的黑发,“真高兴啊……”
庭轩注视着妻子的眸子,似乎透过那幽深的眸子看到了她的灵魂。
“溦儿呢?”
睡了,要不要叫醒他。
“不用了,这种时候他最好睡着。”
可惜泗儿不在。
他的手垂落握住了她的手,冰凉而苍白,“还奢望什么呢?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别想不开心的事。”
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萧韶起身欲前去查看,庭轩却握住她的手不放:“估计是我那些朋友听到了点风声,想来给我道个别。”
萧韶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有些无奈,“但是人家也是一片心意。可什么天下谁人不识,我识你一个就够了。”
萧韶迟疑了一下——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还没有到说这个的时候。
“唉,那就不说安慰话了吧,”他眯起了眼,眼角闪过一丝狡黠,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来点实质性的怎么样?萧小姐,这个时候愿不愿意安慰下你的前夫?”
萧韶一愣,然后笑。俯下身轻轻吻了他一下。
门口的来客见到这景象不由轻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但是庭轩却招手示意他们进来。
“韶儿,我一直不明白我哪点惹你不高兴了。君子之情,止乎于礼,你我这些年可真算得上相敬如宾,”庭轩放下手,微笑地对来客一一点头,“但仅仅是这样是不够的,韶儿,不要总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憋久了对身体不好,有空多到外面走走,心情不管怎样都会好起来呢……”
萧韶敛容注视着他一脸轻快的样子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要说出的话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哭了。
“现在,要想来生。”方丈合拢双掌,念起往生咒。
庭轩扬起眉,还是笑:“为什么要想来生?今生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风急灯昏,狭小的巷子里无数黑影招摇。
“不行,不能留你在这里,”灯下蓝衣女子手持银针,往榻上伤痕累累的公子身上刺去,“镜楼不会善罢甘休,你会拖累我们。”
逢初引咬着嘴唇,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的身后刚刚开了一刀,取出一罐的毒砂来。薛青冷走到窗前,提防着什么,也在期待着什么。
“我自然会离开,”初引低声道,“只是……请求你……”
“那个小孩一并带走,”蓝衣女子冷冷打断他,“我一个年轻女人,若抱着个孩子,像什么话?”
逢初引一声不吭,只是咬着枕头巾。
他刚才完完全全领教了一回止步峰的医术,那就是又快又狠。说得难听一点,兽医都比她强——至少兽医还会打麻醉。
青冷朝窗外探出身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你这样做……和不救有什么区别……”
“……”蓝衣女子在铜盆里洗了洗手,有血淡淡散开,“像你这种,医死不用赔,给我徒弟增加点经验,划算。”
青冷突然轻声叫道:“修竹!”他刚想翻身跳出窗子,门却被一个喘着气的红衣少女推开了。她脸上全是汗,浓妆化了一片,看起来更显得瘦更显得诡异。
“啪”地一声,蓝衣女子上前就给了修竹一巴掌:“叫你不要去你偏去!”
修竹把嘴唇咬得死死的,也不捂脸,只是狠狠地瞪着蓝衣女子。
“师父,”青冷见蓝衣女子又有扬手的冲动,连忙制止,“先听师妹说——”
他话音未落,修竹就飞快地说了起来:“果然是司徒斐曾经挟持我和师哥,我在他身上拿到了解药,在身上试了两下果然没错,我们这就去凤府。”
……连一地之长的西京河南府府尹都在镜楼的控制之下,镜楼的势力真是不可估量。
逢初引猛然抬起头,嘶声:“庭轩……庭轩少爷他……”
“他很好……”修竹扬起嘴角,笑得轻狂,“我好他一定就好了……若我死了,他也独活不得!”
蓝衣女子无语,青冷脸色一沉。
“你没有受伤吧?”青冷淡淡道。
“没事,”修竹却敛容,恨恨道,“但是留了尾巴。司徒斐的人也许已经在路上了,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
“你就是那么任性吗?”蓝衣女子厉喝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很多人!”
她也许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修竹说话,修竹眼眶微微泛红,泪水划破了脸颊,把妆浓的更花了。蓝衣女子交叉双臂转过身,背对她坐了下来。
修竹把脸转向青冷,似乎想寻求一丝帮助,但是青冷避开了她的目光,看着地面。
修竹冷冷地看着默不作声的两人,连连向后退去:“我就知道你们不想救他!好!好!一切后果我自己担待,总之不会连累你们——”她猛然转过身,眼看就要夺门而出。
银针从蓝衣女子袖中飞出,准确无误地扎入了修竹腕上的神门穴。修竹吃痛跪将下来。又几针,把少女身上各处要穴尽数封住,丝毫不留时间给人反应,修竹俨然昏倒在地。而做这一切时蓝衣女子根本没有转身。
青冷赶忙过去扶起修竹,见她呼吸平缓,竟是连日来难得的平静。
“为师还会让你继续任性下去吗?”蓝衣女子站起身,烛光中的侧影凌厉而坚定,“既然你说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那就可以跟为师回止步了。青冷,收拾行李,趁着镜楼的人没有包围这里,走罢。”
青冷颔首,扶着修竹站起身来。
“慢……着!”初引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背上一些银针簌簌抖落在地,“不能走!我家公子到底……”
蓝衣女子捻灭了灯火:“——抱歉,我忙得很,恕不奉陪。”
风刮的越来越大了,乌云满天,眼看就要下雨。
一袭蓝衣在风中猎猎,她看了看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星光,口中喃喃:“天变得好快啊。”
青冷低声道:“老人说若有伟人逝世,都会天呈异象。”
蓝衣女子挑挑眉:“我们这种时代还会有什么伟人?”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在风声呼啸中,令人窒息之感迎面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走吧,”蓝衣女子贴着屋瓦飞快地行走,“我可不想观战,特别是胜负已定的战斗。”
青冷回头再看那一篇黑黝黝的贫民区,已经分辨不出哪一间是他们刚才走出来的了。他的肩膀突然一轻,身子向旁边晃了晃。
他慌忙回头一看,修竹还在她肩上沉睡,呼吸渐渐凌乱起来,她的手不自觉地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他重重地叹气。
他不明白修竹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大她足足十四岁的男人,她明明有个那么优秀的师父,又有那么呵护她的师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为了那个男人,她先是从他口中套出庭轩被镜楼下毒的情况,又惹恼镜楼也故意服下此毒,逼着师父出山为她研制解药,还老着脸把那些初见成效的药丸无偿相送……打听到司徒斐当大官的秘密后,更是扮成歌女去盗药。
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系列危险又疯狂的事情竟然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做出来的。
他也曾一度相信,她这么做是为了报仇。但现在他总算看清了她执着的原因。
蓝衣女子携着徒弟连夜朝地处西北地带的止步峰出发,很快就发现自己遇上了麻烦,却无关镜楼。
首先还是修竹,在半路上听到庭轩溘然长逝的消息,就一直没正常过来,净给自己添麻烦。
其次是那个小孩。
——那个本该死绝的男人怎么可能逃得过那场必输的战斗?
再见到他时依然是白衣胜雪,但是笑容已经有些冰冷。
把怀里的清泗交给她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也许,把灵魂卖给了什么东西吧——这是她不可知的了。
镜楼楼主舒清魂突然销声匿迹。
萧夫人一直留在凤家孝敬公婆,郁郁而终。
……呃,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提的大事了。
本来她想随便找个院子放了那小孩,不过修竹看到那孩子就好了很多,整天跟他泡在一起。然后那孩子就开始学着叫修竹娘。
算了,把他当作药养着就好。
但她皱眉,她咬牙,她切齿,这药忒贵了,心痛啊,管吃管喝还管住。
修竹恢复得快,等到清泗长大一点儿后,有一天她对她说:“镜楼的楼主舒清魂就是萧韶,庭轩可是一直和她做对,你知道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挑眉,“况且她已经死了。你不是还惦记着报仇吧?”
修竹笑而不答。
当天晚上青冷走遍了整个止步峰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于是不久青冷也开始了他云游的生活,回来看她可是一次比一次短,一次比一次瘦。
最后再说说那个叫清泗的可恶小孩吧,也太不会知恩图报了这孩子!知道了身世后不久他也离开了止步。
——算了,不提了,伤心,毕竟养了好几年了,是狗都有感情了。
不管怎样,生活总算恢复了平静,恢复了最初最初的寂寞。
终年苍翠的止步峰里依然药香袅袅。只是往事如烟,早已随风而去。
有些时候,独自站在崖顶看着脚下翠绿色的波浪,山风吹动竹叶发出阵阵轻吟,总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一些不经心的话,回想到玉豀生那句传了很久很久的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