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云韶杳

6、镜中人

　　春风送暖入屠苏。新春过后，如果你在洛阳打听谁是最洛阳最幸福的男人，无论是谁都会指着街上某个疯子状的白衣男子道：凤庭轩。
　　也许凤庭轩闲云野鹤惯了，谁也没有料到他那么喜欢小孩子，一句话，他有些兴奋过头了。
　　萧韶还没有能够起床的时候，凤老夫人就已看出了庭轩对于这两个孩子实在是溺爱之至。不论哪个客人来，他总要把孩子献宝似的的献出去，自己老着个脸皮赞美个不停，倒使凤老夫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想一个男人家能爱自己的孩子，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像庭轩这样不住口的自吹自捧，就不成个体统了。他应该像别的男人一样，把自己的孩子看得不当回事的。
　　“只可惜都是儿子，”庭轩掐了掐婴儿水嫩嫩的脸，笑着瞧床上静养的萧韶，“要是有个女儿有多好？”
　　一旁的小丫鬟紫翠掩口葫芦而笑：“大公子，我看你是痴了吧？人家想要儿子都还不及呢，你一下就有两个。”
　　“男孩子不好玩的，只给人许多麻烦，我自个不就是个证据吗？”他咧开嘴，摇头，“是女孩就更像韶儿了，整天给我抱着亲着人家也不会害羞。”
　　萧韶淡淡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殊无做母亲的喜悦。她别过脸，用手拉紧了竹帘，畏光似的。
　　紫翠无奈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不出声的叹了一口气。为了满足庭轩的女孩癖，她愣是违心地把其中一个扮成了女孩，弄得全洛阳的人都以为萧夫人生的是一对龙凤胎。
　　庭轩只是跪在地上掐婴儿的脸蛋，口中自顾自地说话，激动时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话全迸出来了：
　　“宝宝咋这么小呢?”
　　“宝宝咋一点都不吵呢?”
　　“宝宝咋不知道啥叫饱呢?”
　　“……唉咋感觉自己有点老了呢!”

　　凤庭轩一向是个不缺乏谈资和故事的人，这段时间，全城的人似乎都被他的快乐感染了。
　　不久，庭轩给两个儿子起名，一个叫溦涯一个叫清泗，他的许多文人朋友不由扼腕叹息：怎么能这样胡来呢，怎么能起这两个没有意义的名字呢。庭轩只是把许许多多字写在小纸条上，像抓阄似的让尚在襁褓中孩子抓，抓到什么是什么。谣言其中有一个第一次抓到的是笨，第二个抓到的是傻，凤老妇人差点没把刀子给庭轩架上去，总算让两个不经世事的孩子抓出了个还算体面的名字。
　　庭轩只是打着哈哈：“娘你知道什么啊，他们长大以后就可以很骄傲的跟别人说，我不满一岁就可以给自己取名字了。”

　　相比庭轩，那个深居简出的萧夫人却平静得出奇。有了孩子，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庭轩照样喜欢玩，只不过身上多吊了两个孩子，而萧韶仍旧是怕光怕冷，总是把自己封闭在黑暗狭小的屋子里，甚至一日连庭轩也难得见她几回。
　　关于这位冷若冰霜的萧夫人，城中可是谣言四起。
　　据说，她怀到第三个月，什么都没跟庭轩说，任由他往江湖上跑，自己锁在小屋子里足不出户。就连凤家的人，也几乎还剩下寥寥几个月即将临盆时，才掉着下巴发现的。人们说，这个萧夫人，即使是喜静也太过了点。况且还没有谁见过哪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么冷淡的。
　　所以，流言蜚语就这样在洛阳传开了，大意是庭轩戴了个大大的绿帽。
　　庭轩充耳不闻，不管是老婆还是孩子，一律无原则地溺爱。
　　萧韶挨不过庭轩的请求，陪着客人吃了一桌酒。桌上客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位端庄优雅的萧夫人根本不碰荤腥，有时盛情难却，只尝了一点就捂嘴歉然离席。庭轩往往也是丢下客人随她而去。
　　“没有事吧，”庭轩坐在床边，看着萧韶脸色苍白，一天天地瘦削下去，“我去把那群酒囊饭袋轰了？”
　　没有事，不用麻烦了。
　　萧韶不能说话，听说小时候曾经亲眼看到惊雷把爹娘劈死，自那以后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用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她从未注视他那么久，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想跟你说件事。
　　“嗯？”虽然她无法说话，庭轩还是凑近了些，表示他在认真听。
　　他的结发之妻无疑是美丽的。那种美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端庄优雅，宛如一把古琴。她虽然身材矮小，眼睛里却透着智慧宁静的光，仿佛可以透过那样的瞳仁看到她独立而自足的灵魂。她的手，纤巧而不是枯瘦，细腻圆润，打手语就像在作一首温柔缠绵的诗，如海水漫过沙滩，轻柔而惬意。
　　那双手最适合弹琴的，庭轩不时想，天籁般的旋律在那么美丽的指下流淌不休——多么诗意的画！
　　可惜她从来不弹。
　　目光随着那美丽的手在虚空中比划，庭轩的脸色变了。
　　那张脸这些天来一直挂着微笑，此刻只剩下了难以置信。
　　不管她怎么比划，他只是摇头。
　　萧韶以为他看不懂手语，在梳妆台上用手指沾了些从未用过的胭脂，在一张纸上写道：
　　徒留无所施，及时相遣归。

　　开始的时候，庭轩以为她身体不好，心中烦闷才这么说。
　　但是，却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把他的妻子看得太简单了。

　　春季的雨最为缠绵，满川烟草，一池风絮。
　　“师妹，走了吧？”青衣少年轻轻拉了修竹的袖子。他的脸上还有五个手指印，都是前两个月修竹一气之下打的。
　　趴在凤府的拱门上的青衣少女更显得瘦削，苍白的脸上已然泛出了死灰色，较之平常更显消沉乏味，将死之状。雨水打在肩头，凸显出她嶙峋的锁骨来。
　　虽然有雨，府内还是一片温馨，隐隐有欢声笑语传来，还有婴儿的哭声。修竹透过竹帘看去，只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串门的贵妇人在闲聊，不由微微蹙眉。青冷又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人来了，快走吧。”
　　话音未落，几个撑伞的丫头果然向小拱门袅袅而来，轻柔的雨声中飘来几句同样柔和的莺声燕语。
　　“弄儿，你不觉得小少爷有些奇怪吗？”
　　“你是说他的动作？”
　　“嗯，他一动就哭，哭得忒惨了。”
　　“小小少爷也是啊，他好像还是看不清东西呢。”
　　“难道真的像睢大叔说的，这是不祥之兆。”
　　“少瞎说，打嘴。”那声音犹疑了会，又道，“不过最近萧夫人和凤公子都有些怪怪的，你不觉得？”
　　“凤公子哪里怪了，他一直那么疯疯癫癫的，那高兴劲儿我看还没过。”
　　青冷又拉了拉她的衣袖，那两个紫衣侍女离他们越来越近，若没有雨伞挡着，她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拱门上两个潜伏的身影。
　　“公子那么喜欢夫人和小少爷，春天连着夏天的雨都浇不灭。你别听那些人瞎说，公子名气忒大了，总得有人嫉妒他。”
　　修竹向后缩了缩身子，对清冷道：“放开我。”她没有把声音压低，隔着雨声可以很清晰地听到。那两张花伞在雨中顿了顿，惶恐地寻找声音的源头。
　　修竹索性从拱门上拣起一块石头就往那纸伞砸去，青冷在一旁制止不及。纸伞径直被砸破了个洞，掉在地上，两个用手护头的丫鬟抬眼便看到了拱门上趴着的二人，这个时候修竹正拿了第二块石头准备故伎重施。
　　丫鬟们惊叫着散开，溅起地上的水花连连。
　　“快来人、快来人——拱门上有人！”
　　修竹看了看竹帘，里面的人听到了声音准备出来看个究竟。修竹用脚踢飞一块石头，拉着青冷的手就在着花墙上跑。雨中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声音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可能失足掉下去。
　　一群家丁打着伞奔向逃跑的两个孩子，有的人举起了手中的石子：“站住，站住——！”
　　修竹和清冷早就算计好逃跑的路线，尽管左拐西拐令人眼花缭乱，但在喊声离他们还有十几米来远的时候，他们已然顺利到了凤府的后门，只要往前一跳，就可以混在讨饭的乞丐里逃去了。听到家丁的喊话声，修竹竟然真的站住了。她趴下，隔着密密的雨帘向闻声而来的众人望去。
　　青冷的脸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低声：“原来你这么做为了这个？”
　　修竹根本没理他，她这种无视已经任性地持续了两个月，但是这回她总算不能无视了，她的脖子上一麻，紧跟着身子一僵，那少年背了她就往下跳。
　　“快走吧，再不走你连面都没见着就被打死了。”他低声。

　　“外面是什么声音？”庭轩放下手中的芦苇，向外面望去，只看得到细密的雨帘。
　　“好像有人埋伏在拱门上，听说还打烂了蘋风姊姊的花伞。”
　　庭轩皱了皱眉，声音里明显有一丝愠怒：“最近怎么回事？隔三差五就有不明人士闯进来，还真当凤府是公共澡堂了啊？是不是上次打伤了韶儿的？”
　　“好像不是，”紫翠低声道，“他们是两个孩子，一个还好像还不到十三岁呢。”
　　庭轩揉了揉太阳穴，痛苦地说：“为什么现在连孩子都要为难我……”
　　萧韶动了动，对庭轩比划了几句。
　　去看看。
　　紫翠刚迎上去，萧韶又比划出几句。
　　我想一个人和涯儿呆会。
　　庭轩叹了一口气，把萧韶的被子盖紧。撑开一把紫竹伞，欲出门时回头看了看榻上听雨的白衣女子：“我不打扰你休息罢，可有事叫我。”
　　萧韶从摇篮里小心翼翼地抱出小溦涯，微笑地点点头。
　　庭轩和紫翠刚消失在雨帘中，衣柜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反手锁上了门。

　　“就是在这儿，”身材魁梧的睢总管指着空荡荡的拱门，“那两个野小子片刻前还在这儿。”
　　送走了受惊的贵妇人后，庭轩撑着伞在拱门下转了几圈，听着总管汇报情况。
　　“我知道这几天府里不安分，就特别加强了戒备，却没有想到是两个小孩子，”睢总管犹自忿忿不平，“他们跑得真快，小凳子朝那女的砸了好几块石子，那女的都不感觉痛只知道跑，估计是被打惯了连皮都硬了。”
　　庭轩沿着花墙走去，花墙上栽种的名贵藤蔓被来者踩得凌乱不堪：“……上面好像有东西。”
　　“啊？”睢总管不禁汗颜，慌道，“快拿梯子来。”
　　话还没说完，只听旁边飒飒风声传来。庭轩足尖一点，撑伞跳上了花墙，四十八骨紫竹伞旋出一圈水花。他从花墙上拾起一根截成两半的竹笛。竹笛上一只蚱蜢已经枯萎变黄，笛管的剖口处还有几滴暗红色的液体。
　　这时，西厢房突然传来紫翠的尖叫声，还有婴儿的哭声。
　　庭轩像是踩空了下一级台阶，心里骤然空得厉害：“——韶儿！”

　　萧韶的门锁得紧紧地，庭轩赶到时，紫翠正指着门上一面空铜镜捂着嘴，眼中露出说不清的恐怖。庭轩的紫竹伞早就在奔跑的途中被风刮了去，飞雨打湿了他的肩头，凌乱一片。
　　顺着紫翠的目光看上去，镜中只有一个倚枕听雨的白衣女子，只是侧着脸抱着婴孩，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这张铜镜原是凤夫人顾惜媳妇，求来辟邪。此刻被风一吹，歪向一侧，可以清晰地照出里面的人影来。
　　紫翠说不出话，仿佛哑了。庭轩轻轻地敲了敲门：“韶？”
　　镜中的萧韶转过脸，脸上平静如水：“什么事？”
　　庭轩迟疑了片刻：“没事。”

　　没过几天，庭轩又抱着孩子到处回访了，好像怕着洛阳里面还有谁不知道他俩孩子。根据他的话说，从小就要培养孩子的知名度。
　　说来说去还不是拿去炫耀？凤老夫人叹了一声。
　　彼时阳光明媚，雏鸟新啼。一扫连日绵绵不散的雨，只剩蓝澄澄的天，清泠泠的水。
　　面前便是西京河南府（即洛阳）府尹碧瓦飞甍，盛气凌人的宅邸。庭轩舒了一口气，想起一些往事，微微扬起了嘴角。
　　现任府尹司徒过当年曾经慕名邀青庭轩做其子司徒斐的老师，琴棋书画无所不教。这这件事当在年几乎成了洛阳市民茶余饭后一个最有味儿的笑料。琴棋画暂且不提，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小儿子最后做出来诗的却是：
　　总有一天
　　我会自杀
　　你们
　　就别哭了
　　听完以后他老爹差点没咽气。
　　所幸的是虽然司徒斐的童年就这么差点给庭轩忽悠去了，但是后来入了学堂可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几年弄了个转运使司当着，不管这职位是买来的还是考来的总算对得起庭轩的一张脸面。庭轩觉得自己很有必有去看看自己的徒弟。
　　他就这样抱着他的孩子，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
　　一角青色的裙摆在街角一闪，迟疑片刻，快步跟了上去。

　　修竹抬起头，看着面前白衣翩然，眼眶微微泛红。
　　为什么……为什么跟第一次一样，每一次遇到你，都是在你最幸福的时候。
　　……总让我感觉，我是个第三者。
　　“喂，贱人天下不识。”
　　声音一如既往地清脆爽朗，修竹叉着腰站在道中，扬起瘦削的下巴，眯起眼睛冲着庭轩的背影笑。
　　“原来是你啊，”庭轩笑着转身，怀中的孩子被少女的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了，又开始哭，“难怪总感觉有人在我后面走走停停的，又不敢转身，怕我一转身你就跑了。”
　　“你是什么人，大灰狼吗，干嘛要跑？”修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伸手就掐婴儿的脸，“好可爱啊，叫什么名儿？还有一个呢？”
　　“清泗，”庭轩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透出温柔的光，“溦涯喜欢粘着他娘……”他叹息一声，注视着她日渐消瘦的面容，“你瘦了许多了，最近还好吗？”
　　修竹低头只顾掐清泗的脸，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点头，却恨恨道：“我不好！……很不好！”
　　“唉，你……”庭轩叹道，分明有亮晶晶的液体从少女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地，在阳光烘干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圆点儿。他习惯性地想伸手抱她，却发现自己已经腾不出手了。少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胡乱地擦了擦脸，对着灿烂的阳光仰起头，喃喃：“天气好热啊，热得我出汗。”
　　“放心，我不好已经有些年了，”她眼光里盛满光，分不出哪里是反光，哪里是泪光，“我来找你，谢谢你救了我——先别急着说，还有，你曾经问我师哥夺魂香的解药。是不是？”她从袖中拿出一包草药，“喏——给你。这药你再不吃，就坏了。估计你都忘了你身中夺魂香的毒吧？”她扬起嘴角，笑得有些讽刺，“——小心哪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解开包裹，递过去。那种淡蓝色的药丸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你身上的毒解了？”他扬起眉毛，却是欣慰地说。
　　“你说呢？”她笑，把手伸过去了些。
　　庭轩微微有些迟疑：“你叫我现在就吃？”修竹点头，庭轩沉默。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尴尬万分，修竹的手僵硬地伸直在两人之间。她照例不喜欢汉人的长袖，只着苗人的短袖，苍白的手臂上淡蓝色的血管，在阳光下看起来都是那么脆弱。
　　修竹盯着他的眸子，把下唇咬得紧紧的，有一种执拗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