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碧烟寒 ...
-
庭轩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用长剑的原因了。
听别人说,越是顶级的杀手,他就越擅长近身攻击。比如,刚入道的莱鸟常用的是杀伤力大射程远的弓箭,而在道上混了一段时日的人最擅长的武器就是小刀,甚至于徒手搏斗。
似乎很不幸,那个黑衣男子是精通于徒手搏斗的家伙。
而庭轩在这方面的经验,约等于零。
昏暗的楼阁里,被激昂的掌风激扬的到处飞舞的尘埃纵横。庭轩微微眯起眼睛,用仅剩的右眼观察着对手矫捷如龙的动作,回掌,劈腿,斜踢,每一个动作都是环环相扣,如云流水般使下来足够让庭轩眼花缭乱。一开始他仅仅能够做到防御,每一掌拍到自己的手臂上都有裂骨的脆响和肌肉的钝响,仿佛乐奏。
“乐感不错啊?”电光火石中,他扬起下颚,意似悠扬地问。
刹那间,他身子向后重重倒去,轰地一声在古琴上震出阵阵弦声,他右手一抄,橫琴当胸,生生受了他一掌。琴身上顿时裂开了一条缝。他大刀阔斧地以琴代刀,向对方的要不横劈而去。黑衣人嘿然一笑,一掌打偏了古琴,古琴在他掌下变成木屑纷飞,庭轩不得不吃痛向后退去。
处在不利的位置越久,赢的机会越难。
必须远离近身攻击,回到有利于自己的位置上。他足尖一点,宛如惊鸿掠影般移将过去,如山上栖鹘落在阑干上面。象牙簪子早已经在打斗中脱落,黑色的长发披落肩头,仿佛神仙中人。
——自己擅长什么?好像自己擅长的武功在对手看来都成为自己的弱点啊……除了,跳舞吧。
舞,他嘴角微微上扬。
屋顶上,两袭青衫在风中猎猎。
风中的男子有一张清奇的脸,淡漠的神色以及锐利的双眼。几缕碎发在额前轻轻晃动,仿佛盛满了危险的气息。同样是一袭青衫穿在他身上就成了一种惨兮兮的色泽,忧郁凝滞,像是初春还没有破冰的一池碧水。
“右手,剑伤,一个月前,对手,池焰,‘碧波万顷’,”他从肩上的包裹里取出针,一边用几乎可以才穿透一切的目光打量着灰衣女子。女子冷冷地盯着他,心中却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感觉好像自己在那男人面前□□,“不擅防护,”银针在他的指尖闪闪发亮,一一扫过她身上各处要穴,“右肘凸起,骨折——修竹,往后退。”
修竹颔首,旋即向后退了几步。薛青冷修长苍白的指尖在一刹那间轻轻一弹。本是细细的银针,散在天空却犹如冰轮万丈,银波千倾,劈头盖脸向灰衣女子扑来。灰衣女子冷哼一声,一把油纸伞旋而打开:自从上次在惨败在池焰手下,她早以想好了应对之策!针尖如麦芒,竟然全生生卡在油纸伞上,发出丁玲地响声:伞后竟镶的是铁片,每一根骨节上都连接着机关暗器。灰衣女子旋着纸伞,遮住半边俏脸,嫣然一笑。
青冷黑白分明的眼底有亮光闪过,他猛然转身将同门师妹抱住压在身下,修竹还未惊呼,就有如流的银针从两人的头顶呼啸而过。青衫男子的眼睛冰凉如磐石,他低声到:“下去。”说着不由分说就把修竹一推,猛然立起身来,拿起身上的药囊,挡住迅猛的针尖。修竹只看了他一眼:“小心罢。”翻身下楼,刚想从外攻入听松阁,却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圈黑影。
不妙,修竹站起身时,握紧了腰上的香囊:总之,在师哥解决那女人前,得拖住这些不速之客,避免自己成为人质。
听松阁里风声阵阵。
黑衣男子护住周身,警惕得打量着昏暗的环境,他的眼睛被血糊住,只有殷红的一片。方才,就是在这里,他见识到了庭轩如何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连连施展轻功,以柔克刚。
“找什么呢?”梁上传来一声讥笑。庭轩一身是血,吊着双腿,看着地上的黑衣人。手中还抱着一把琵琶,琵琶弦尽数断裂。刚才,又换到贴身攻击的时候,庭轩一指全部划断五根琴弦,被调到最紧的琴弦骤然迸发,径直把对方的眼珠弹出眼眶。
虽然天色已经蔓延到整个松风阁,但在两个人眼里,黎明似乎还没有到来。
“叮——”那把匕首斜斜擦过庭轩的脖子。庭轩勾住梁子,俯身直落,提起琵琶向黑衣人砸去。黑衣人耳朵动了动,昏暗中看不清他是如何转身,但是琵琶竟然生生的凝在了空中。
薛青冷从药囊里拿出香,飞快在屋檐四角插上,一边躲避着对方势如虎狼的攻击,一边熟稔地用火石点香。灰衣女子十指夹着小巧锋利的飞镖,朝着那快速移动的青衣投去。最后一根香刚刚插下,有风声来自,将香拦腰截断。仅仅眨眼,薛青冷的小拇指就不见了。
“乖,不要给姐姐添乱了。”灰衣女子声如黄莺,手下寒光翻转。
“印堂发黑,眼白下,有降,嘴唇乌紫——即使涂了胭脂醉,身上寒鸦毒……三个月了吧,”薛青冷毫不理会鲜血淋漓的手,从囊中取出一个药钵与药杵,将团湿润的棉花塞到鼻孔下,“只靠着镜楼的夺魂香,很难捱吧?”
“你点的是什么?”灰衣女子脸色一白,厉声道。
“夺魂香。”男子嘴边竟然有一缕得意的笑意,“自己配出来的哦。”
“没有退路了,修竹,”黑影中传来一声低喝,“易水畔你的内功尽丧,再用内力全身筋脉寸断而死!”
修竹盘腿坐在地上,青色的穗带随风飘扬,婀娜多姿。晨风勾勒出曲线玲珑的身材,让人不忍移开目光。青竹篓横放在膝前,传来咝咝地声音。
削如葱根的手指上缠着细细的红线,双手飞快结印,红线在指尖飞快穿梭,如同有了灵力:“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黑影交换了一个急促的目光,瞳孔在急遽收缩。西部的止步峰跟江南的道教怎么会牵扯上联系?
双手十指紧扣,食指伸出相接。
修竹口中喃喃念着咒文,眼波流出青白色的光芒:“临!”
一道银色的影子如白虹贯日,骤然冲出篓子。
银亮的刀子勾上了青衫男子的脖子:“你究竟是谁?”
“止步峰,薛青冷,”青衫男子不慌不忙从药囊里套出草药放入钵中,“……请多指教。”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只看到白色的影子如鬼如魅,如同祭祀时的祭舞。
胸口,三尺江海凝清光。
为什么老是那么暗,没有光,一点都没有。
“说,逢、逢初引是你什么人?”耳边传来微微急促的喘息声,对方在咳血,“你怎么会有他的弹弓!说!”
“凤、凤初引?”黑衣人的意思仿佛模糊,转过头,嘿然一笑,“他啊……他——”
语音未落,一掌直击对方的胸口,倾尽全身气力。
续上手印,中指覆于食指之上。
修竹的眸中似乎闪烁着血一样的光芒。周围,银色迷乱。
有,血的味道。修竹睁开眼,一道血光蜿蜒流至她的脚下,宛如血蛇。她微蹙眉头,用指沾了血,在地上画了一个五芒星。
但是,就像她刚才做的一切,都只是姿势,根本没有威力的故作姿态。
“该死!那婊子想召唤子蛇!”一个面部已经溃烂不堪的人痛苦地叫喊着。提着剑向她砍来。修竹没躲过,锋利的剑几欲削去她半个肩膀。
“不,她没有那个本事,”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永远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就算薛青冷有再大的本事把经脉接通,那女孩也没有多少天可以活了。”
修竹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
“夺魂香的配方,”银色的刀子在苍白的脖子上抹除一条血痕,灰衣女子却踉跄着扑倒在地。碧色的烟气像一条锁链紧紧将她束缚住。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仿佛在吸着自己半个生命,脸上却露出痛苦的神色。
薛青冷的棉花已经被灰衣女子扔到了一边,清癯的脸上死灰色一片:“快说,否则,你也会跟我一样。”
说着灰衣女子哭了起来,两行粉泪哭出来竟然是血红色的。
修长的手指挑起盘坐在地的女子的下颔,修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墨色的眸子里分明有一缕红光浮动。她呆滞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黑衣男子,手下仍在快速结印。
“喏,”药钵里草药已经磨成了汁水,薛青冷面无表情地把那黑色的液体倒入杯中,“吃不吃由你,吃死了不关我事。”
灰衣女子骇然睁大眼睛:方才的一切难道只是这个年轻人在实验新药吗?
“谁说不关你事?”灰衣女子阴冷一笑,将大半碗的药灌到对方的口中。
血,从黑衣人心口喷射出来。
庭轩脸上全是汗,也全是血。那个人用空洞的眼窝瞪着他,仿佛一种无言的诅咒。
死了吗?
他尝试拍拍那人的脸。结果拍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容来。
那个垂死的人嘴角上扬,看着虚空中的某点:“终于……有火了……”
庭轩猛地站起身来:“靠。”
有四散的火球,从外面射进来。门窗都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
续上手印,食指收回,中指伸展相接。
修竹的眼角已经开始渗出血来,红线被繁复的结印拉得紧紧地,勾得她手上尽是一片乌紫。“啪……”地一声,红线迸裂,那头发疯也似的银环蛇浑身抽搐,猛地向站在坐在地上的青衣女子窜来。
“杀手先生,”修竹却眯起眼笑,摸进腰畔的香囊,“再见。”
香囊里滚落一颗白色的药丸。“砰”地一声,只见一道青练横过。白烟散尽,地上连人带蛇,都为虚无。
突然,一个黑影从屋檐上重重落下。为首的黑衣人眼光一闪,低声道:“撤罢。”围攻的黑影顿时四周散去。
空旷的地上,灰衣女子鼻下,眼窝,耳朵流出了紫黑色的血,在听松阁火光的映照下,那血似乎流转出七彩的光芒。
修竹将湿漉漉的头发用银针松松垮垮地别好,旁若无人地把湿漉漉的外套挂在树枝上,抱膝坐了下来,看着远处一青一白两道影子,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不安分地摸进薛青冷放在地上的药囊。
她最后一次看了两人一眼,立刻用一张纸把从药囊里拿出的墨绿色的烟草卷起来,舔了舔封口,用火石擦火,猛地吸了一口。淡青色的烟雾扩散在空气中。
她仿佛卸下了重担似的长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瞄了远处的人影,猛地站起身向远处走去。瘦长的手指还夹着烟卷,仿佛是性命的斤两。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充满的却是倦怠与颓废。
“修竹,别走得太远了!”薛青冷猛然抬头,冲着那纤细的背影喊去。
修竹头也不回地向竹林深处走去,低声骂了一句。
薛青冷转而冷眼打量着高他一个头的白衣男子,尽管那种眼光在旁人看来是极其不礼貌的。庭轩白衣上沾满了烟黑,仍显得他皎然不群。他盯着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的青衣少女,缕缕青烟正从她指尖冒出。
他转而注视着一直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他的青衣少年。那少年瘦高个儿,约莫十九岁模样,眉间间甚是清秀。苍白的脸仿佛多年不见阳光,犀利的眸子犹如他袖中整齐排列的针尖一样,让人不敢逼视。
庭轩微微一笑:“真是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在下都不知身在何处了。”
薛青冷嘴角微微扭曲,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我还没有感谢凤公子救了我的师妹,若不是凤公子,我师妹早以身首异处。我们两清了。”他把最后一句咬的特别重。
庭轩哦了一声,薛青冷仍是瞪着他,欲言又止。
“说吧,你这么做,想干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交个朋友而已,”庭轩做沉思状,嘴角笑意仍是不变,“——这种话说给我听我都觉得虚伪。好吧,如果你确实需要你一理由的话,请你给我夺魂香的解药。”
“我给你配方如何?”青冷眼眸中闪过一道亮光。
“来者不拒,”庭轩道,“但是,我更想要的是,解药。”
“抱歉,现在我只有配方,”青冷淡淡道,“解药,三个月以后。”
“三个月以后?你那么有把握?”庭轩的语气里有一丝赞叹。
“反正,三个月后没有解出来,我跟师妹都会没命,”青冷耸耸肩,一脸无谓的样子,“还要配方吗?”
泠泠碧溪上,二七芳华的少女看着波光潋滟中自己苍白透明的脸庞。
细长的眉毛向鬓处延伸,淡淡如笼烟,却一种稚气的妩媚。眼睛大而空洞,让她想到蛇的眼睛,都是没有焦点宛若瞎子。小巧秀气的鼻尖有些偏斜,她也不记得是哪一年被什么人痛揍的。嘴唇也是苍白的,薄的像是一层纸,一碰就会破了。
她皱起了眉头,捡起一棵鹅卵石狠狠向水中的倒影砸去。那张苍白颓放的脸立刻碎成千片万片。在那波动的水光中,那张让她厌恶万分的脸似乎还在冲着她恶毒的微笑。
手上的烟卷几乎要烧到指头了,一只手从她指上取下了烟卷:“烟不是这样抽的,你那叫玩烟。”修竹紧抽了一口气,抬头看见日光下的白衣男子。褐色的右眼被照得剔透而温暖,然而另一只眼睛却是凝滞的黑暗。
他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烟,看着心有余悸的少女,笑着缓缓地抽了一口烟。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就像是烟卷上弥漫着的那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修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但是为时晚矣。她惊惧地看了他一眼,看着他仍是温和的笑,渐渐的空洞的眼睛也有了一丝笑意,但那是冷淡而讽刺的:“嗬,又是一个疯子。”
庭轩在她旁边坐下。青翠的竹桥下,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在汨汨流水里渐渐浮凸起来。修竹转而失神地盯着水面,裙角撩在一侧,修长瘦削的腿就那么毫无顾忌地露出来,仍是仿照出同样的苍白来。
她无所事事地用脚踢着溪面,水花四溅,好不容易聚拢的浮萍向四面荡去。
“喂,干嘛从洛阳跑出来?”她故作姿态地捋了捋湿漉的发丝,“你活到这个岁数,还像个小孩一样到处跑。怎么,你的妻子不好吗?”
庭轩用手直接掐灭了烟卷,有淡淡的烟气从指间升起:“她很好,不,最好的。”
修竹攀上他的肩膀,还没晒干的水在他肩上留下淡淡的水渍。修竹嫣然一笑:“那我呢?怎么没个比较?”
庭轩看着她竭力卖弄风情的样子,忍了好久没有笑出来:“你自然也是美人,不过还需要时间。”
“你不喜欢她,对不对?”她眼角像猫一样弯起,露出狡黠的笑意,“要不然不会在江湖上到处跑,跑啊跑,就遇到了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