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云韶杳

3、千里江山如画

　　泉州以多泉眼和多桐树而著名。
　　只是他们来的还不是时候，春寒料峭，东风还没有睡醒，娇弱的花朵仍藏在花苞里认真打扮，在枝头上轻颤。
　　“这样的季节，在前面一些，应该要去松花江看雾凇和雪花，或者去杭州西溪看冰梅万树，”街上的行人寥寥，以有小贩开始铺摊卖。天色仍是灰色，肃穆庄重。“五月泉州桐花烂漫。桐花一面盛开似锦，一面又不停纷纷飘落。”
　　修竹看着那些绿油油却毫无花蕾的桐树，不觉气闷：“花又没开，你说这个干什么。”
　　庭轩微笑道：“虽然如此，但桐花的花神仍在这里——听到了吗？在那些寂静无人的林间，还有落花的声音，”他长舒一口气，“真正美的是看不见的。”
　　修竹看着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人，道，“贱人天下谁人不识，又有人来找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青衣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他拱手低眉：“凤公子，我的父亲在听松阁恭候大驾……你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那文士虽然低着头，但仍不停用余光瞟着那江湖中的传奇人物。
　　“受宠若惊，”庭轩亦作揖，“让你们久等了。路上出了一点小问题。稍后在下便到贵舍拜访。”
　　“公子客气了。”那年轻人方欲转身，却听到庭轩说了一句“谢谢。”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庭轩跟谁说话，心乱如麻，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什么时候不会说谢谢呢？”修竹瞟了他一眼，裹紧自己的罗衫，“不准说，不准在我面前说……至少、不要对我说。”
　　“要不要去吃梅花包子？”庭轩再次答非所问。
　　修竹声音里有一丝明显的愠怒：“不了！我还要去找师哥。”
　　“对啊，”庭轩一拍脑袋，“新的护花使者到了，我还在这里啰嗦个啥……可是要不要我陪你去找？”
　　修竹莫名其妙升起来的怒火蹭蹭升级：“你，你还啰嗦个啥？”
　　庭轩沉吟了片刻，缓缓道：“那我就不送了。那个……泉州城早上和晚上的天气比较凉，跟北方不太一样，你身体弱，多留点神……还有那条蛇，尽管关在篓子里那还是太危险了，这是我路上无聊做的……”说着他从袖里拿出一只短笛，青油绳上系着的是两只草编的蚱蜢，“——粗糙了点，应该可以用。有空你可以用这个驯驯？”
　　修竹一手接过竹笛，心里突然冒出银环蛇随着笛声扭动的可怕场景——她最多会用这个笛子敲而不是吹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不见不见！”她说罢转身便走。
　　“后会有期。”庭轩低声道。
　　修竹心里涌现出一股复杂的情愫。走了几步，停住，又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回头。
　　但是他没有在原地等她，灰蒙蒙的天下，那点白衣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荷叶田田青照水。
　　在这片清新宁谧的青色中，却又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沉重凝滞，仿佛山雨欲来时的天空，阴沉得喘不过气来。
　　这气息来自流杯亭里一个全身裹黑的男子。
　　黑的发，黑的眼，黑的长袍——如一捧浓得散不开的墨，
　　亭里还歇息着一个买混沌的老人。新做的混沌还冒着热气，满是皱纹的脸在热其中若隐若现。他似是累了，敞开着衣襟，坐在亭里歇息。
　　黑衣男子垂眸，“谁？”
　　老人笑了，蜘蛛网似的皱纹缓慢地展开，充满了阴谋的味道。他一手抄下扁担，在镜一样的水面上划出了三个字。
　　像是用锋利的宝剑破开了豆腐，那三个字清晰得宛如镌刻在水面上。然而随着水波合拢，水波四散，再深的印记也渐渐合拢，水过无痕。
　　黑衣男子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只是轻轻一跳，足够引起老人的警觉。老人眯起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笑容，更确切的说是露出满口的黄牙。
　　“多少？”
　　老人提了提他带来的两箱混沌：新做的，热气还是一阵一阵地往上蒸腾。黑衣男子用手提了提，满意地点头。
　　“成交。”
　　老人的笑容更加大，皱纹仿佛簇成了一个核桃。
　　“在此之前，我应该可以知道委托人是谁吧？”黑衣男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但是剑眉下的眼睛却透出锋利的光芒，“——姓名？”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在水面上又划出了三个字。
　　舒清魂。舒、清、魂。
　　黑衣男子脸色突然变了，即可又恢复了大理石般的平静。但是，这个名字上浮动着的危险阴暗的气息，犹如早晨的雾气一样，瞬间弥漫了整个荷塘。
　　等到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时，水面上老人的脸已经消失了。
　　亭中之留下两担馄饨。馄饨蒸得过烂，却全沉在箱底，渐渐地馄饨皮开始腐烂，露出里面跳跃的金光。

　　听松阁是泉州城最大的乐器兼书画行。内部的设置别致高雅，极其富有情趣。庭轩到的时候，店铺才刚刚开门。在清晨特有的蓝光中，汉代的七弦琴，唐时的箜篌，仿佛正透过飞舞的尘埃、透过千年的时光向他望来。
　　有，血的味道。
　　庭轩随意地挑动了古琴的弦，声音古朴悠远，揉碎了清冷的空气。
　　“公子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黑黝黝的深处，传来了低沉的声音。镇定冷静宛若一块永远不能融化的冰，其中，还有一些玩味的意味：“公子对萧夫人用情之深天地可鉴——千里江山图，是送给她的礼物吧。”
　　“做为杀手，话太多了，”庭轩索性坐了下来，弹出几个不安的音符，“你把钱老怎么了？”
　　天空中突然散下无数张图画，还没有装裱过：山间巉岩飞泉，瓦房茅舍，苍松修竹，绿柳红花点缀其间。山与溪水、江湖之间，渔村野渡、水榭长桥，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
　　千里江山如画。
　　萧韶深居简出，一年也难得出门几回。他曾经下决心把天下的风景名胜全都画出来，连结成一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里江山图。让她足不出户也可以同他一起，看尽天下。
　　三年来，一直没有停笔过的画卷，如今已全成了碎片，上面溅满了殷红的血！
　　“你杀了他们？”庭轩咬紧了嘴唇，指下，琴声突然变得愤怒而凄厉，杀气渐渐地飞快的轮指间聚集。
　　“老人，女人，不杀的，”黑暗中的客人在微笑，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死，“只是我杀了他的儿子。”
　　“铮——”突然一个高调划破了空气，纷飞的图画似乎也被那尖利的音调震开了一条光滑的轨迹。庭轩骤然站起身，十指狠狠地扣在琴身上。刘海垂落，遮住了眼。
　　只是阁楼上的声音还不急不缓：“他们本来不用死的。只是他们都错误地认定我是针对那些千里江山图而来，扑在那些画上不肯走。你那些涂鸦对于我来说真是没有兴趣得很——他们自杀，可是为你？”
　　庭轩的嘴唇咬得发白，最后一张图落地，覆盖在琴上。九曲阑干，倚红偎碧，上面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被温热的血侵染得几乎便认不出来：
　　凤凰来仪，萧韶九成。
　　“出去！”庭轩沉声道，那声音是愤怒而低颤，仿佛地下奔涌着的岩浆，“我们出去解决。”
　　楼上的人轻笑：“抱歉，我喜欢这里的气氛，”他的声音丝毫不露愠色，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无聊平淡，“我就是要你把这里弄得，一无是处。”
　　话音未落，庭轩猛然向后退去，撞到了竖着的箜篌，弄出一连串急促的声音。“啪”地一声，庭轩的额上破了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覆盖了他半边脸，显得狰狞恐怖。那双褐色的眼睛似乎也被血给糊住了。
　　弹弓？摸着额头上黏糊的血，庭轩浑身一个激灵，一个熟悉而模糊的人名突然掠过脑海。对方用的居然是弹弓!
　　他反手握住了剑柄，心中的熟悉感却一步一步猛增。不行，在大堂里太危险了。必须要毕竟对手的所在，否则远距离攻击对他来说绝对没有优势。
　　“你的眼睛，很漂亮。”那人淡淡道，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举起了，瞄准。仿佛盯着猎物的狗。仿佛梦呓。
　　庭轩在弹弓鸣响之时骤然翻身，贴着地面连滚了几下。
　　“刷刷刷——”几颗石子仿佛是从机弩上发射出来，竟然划破了空气发出尖利的呼啸迸出零星的火花，根本看不见也估测不出它在空气中的轨迹。石子砸在珍贵的古琴上，发出叮咚叮咚奇怪的配乐。庭轩余光扫过那架中弹的古琴——他几秒钟前的所在，借着微弱的天光，焦木上一个圆洞恶狠狠地盯着他。
　　“啪啪啪——”十几个石子同时射出，交织着“叮咚叮咚”地琴奏声，一瞬间听松阁里的气氛滑稽而诡异。桌子根本不是用来藏身的地方：这些石子似乎可以穿透一切。石子与庭轩擦身而过时，空气中就有浓浓的火药味传来
　　——这些石头，真的是由人力发出来的吗？
　　“好听吗？”楼上的人走下来，一边还在飞速地瞄准，射击，仿佛小孩子游戏，却充满了恶毒，“这是你听到的最后一首曲子了。”
　　庭轩猛然抬头，必须尽快找到敌人的所在。
　　黑暗中传来低笑声：“游戏结束。”
　　庭轩的眼睛突然剧痛无比。那颗石头打飞的似乎不仅仅是他的眼睛，而且还穿过了他的头颅。
　　——极其可怕的感觉。
　　死亡的感觉。
　　顾不上疼痛，庭轩抓住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找到了那微微急促起来的呼吸，长剑如同白虹贯日，直扑楼上凝聚着的黑暗！
　　对方却如风一般躲开了，丢掉了弹弓，一把凝着清光的匕首从袖中出，直刺对方的心脏。庭轩向后一倒，匕首“叮”地一声扎在他的腋下，紧紧地贴着他的肉，寒意却已经如同针一样穿过了他整个身心。
　　庭轩一瞬间突然变得敏捷无比，起身，后退，护住周身空门，就在对手从地上拔起深入三寸的匕首的一瞬——本以为近身攻击中长剑对弹弓绰绰有余，但是敌人中途改用匕首，长剑对他来说又成为了一个阻碍。
　　情况很糟糕吗？庭轩觉得心脏收缩得厉害，到现在为止他还是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不、他还要替朋友报仇！他不可能一直处于被动的！
　　庭轩持剑向黑衣人的肋下刺去——虚招，中途猛然转而直指对方的心口。黑衣人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手，手中的匕首灵活如蛇，向剑身截去，庭轩嘴角上扬，突然弃剑，足下用力，几步贴到对方身侧，手指向上直掐对方的颈脖。
　　很巧妙，也很危险！——对方的匕首就在自己身侧！那匕首一感觉到他弃剑的意图，立刻狠狠地在空中打了个转，斜向上向对方的手剁去。
　　庭轩在此刻又做了一件更危险，日后想起来仍是后怕不已的事情。
　　突然撤下右手，弯身，匕首从他的脊梁上贴过，左手握住了即将掉落在地上的长剑，狠狠向对方的膝盖横削。
　　黑衣人连忙后退，但是长剑太长，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退不了多少依然会被剑上的力道剁去双脚。同时匕首也在空中对准对方的后背，几乎眨眼就可以把对方的心脏刺穿——然而他若顾得了上面，定然顾不得下边。自己也许终身残疾，对方也许一命呜呼……那个会更重要？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用力一跳，躲开来势凶猛的长剑。庭轩贴着地面滑出去，在地上抓到了什么东西，长剑在黑暗中掠出一道银白的光芒，恍若镰刀横空。
　　黑衣人落地，举目四望，只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心口来。同时，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庭轩俯冲的余力让他一连滚了下去，在楼梯上磕出淋漓的鲜血。庭轩一滚到冰凉却厚实的地上，立刻抱住了柱子以图定住身体。他吃力地跪起来，向楼上望去。
　　事□□轩每当回想起在这个昏暗楼阁里的打斗时，都会忍不住赞叹自己虽然并非武林世家出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奇才——因为很少有人在滚下楼梯以后，还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协调好四肢，找到反客为主的方法。
　　楼道里虽然还是一片昏暗，但是渐渐明亮的天光已经可以照出对方颀长的影子。那影子辨清了他的所在，飞快地向他袭来，手中匕首清光连连。庭轩直立起上身，借着微弱的天光举起了手中的弹弓，对准了匕首飞速移动的反光。屏声，瞄准，射击。
　　当啷一声，石子打到了某个厚实的地方，发出沉重的钝响，匕首掉落在地上，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蹦。对方握着鲜血淋漓的手，没有减速，仍是向他扑来，最后一颗石子打到他的脸上，他也在同一时刻把庭轩摁倒扑在地上，摸索着他的咽喉，然后死死掐住。
　　庭轩哼了一声，脸色苍白然后紫黑。他的膝盖猛然向上一顶，对方捂着□□吃痛滚开。
　　庭轩一脚踢飞匕首，亦是向旁飞速闪开，不由苦笑：没有想到最要紧的关头，还是琼月独创的“防狼术”救了他。
　　天光影影绰绰地落下来，落得听松阁里一片斑驳，但仍是雾里看花，不真切得紧。
　　该死，如果有光就好了。
　　片刻间，对方亦站起身，犹自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透过那一片飞舞的尘埃向他望来。
　　那一刻，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凄神寒骨——那种目光虽然很熟悉。但，仍然没有与之相关的回忆来提点自己——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了：真正的决斗，就要开始了。
　　阁楼里的气氛凝重得几欲滴出血来。血的味道。
　　没有人注意到，一缕日光仿佛是不经意地落了下来。
　　听松阁的楼顶，碧瓦飞甍。一个灰衣女子在料峭的寒风中揭开了琉璃瓦，居高临下地看着对峙的两人，脸上有淡漠的笑意。她的身边，十几个酒壶堆放在脚下，都揭开了封条，空气中浮动着汽油的味道，整个屋顶抹上了层油亮的色泽。
　　风中的侧影，清绝，影也别。
　　她从怀中取出了火折，刚要点燃。却听见一个柔美而锋利的声音随风传入耳中：“先过我这一关吧。”
　　灰衣女子抬眸。
　　屋檐的一脚，不知何时站了个青衣女子，袅袅婷婷，宛若一只独立芳洲的丹顶鹤，又像是一只逶迤屏开的孔雀。清秀温婉中独有一种傲人的风姿与魅惑感。
　　“我、不想和废人打。”灰衣女子朱唇轻启，露出两行碎玉。
　　修竹淡淡一笑：“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