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嚣之丧家之犬》李行川

13、十二坟

　　纪荣曾经在朋友同事中是公认的脾气好，但没有人会不分场合开他的玩笑，也不会有人在明知做某件事会惹他不高兴的时候还硬要做。
　　虽然不知道惹了他会有什么后果，但大家都似乎很默契地不去试探。

　　现在有人在试探他第二次。

　　“他故意把荣王部属安排在你去青阳的必经之路上处决，明显还是想引你现身。”叶秉烛抱着他那把用破布包着的长刀，语气淡淡，“如果你敢再像在子午门那儿一样冲上去，不用耀帝，我先把你宰了。”

　　纪荣本来沉着脸，听到叶秉烛的话却忍不住笑了。

　　叶秉烛瞪他：“你还有脸笑？”
　　纪荣拱手：“先生莫气，我自然不会再去犯险。”
　　叶秉烛冷哼一声：“你最好是。”
　　纪荣道：“狗来咬我，我总不能也像狗一样追着咬回去。怎么也得……”
　　他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叶秉烛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二人向着返回客栈的方向行去，走了一小段路，纪荣回头，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又转到告示栏对面的楼上，那里有几人盯着告示栏和围在那里的人，虽然打扮普通，但坐姿板正眼神犀利，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破绽太多反而不足为惧。
　　纪荣拉住叶秉烛：“先生，不如用过饭再回去，那家的饭菜香闻着很是诱人。”
　　叶秉烛闻言向他指的方向看去，也看见了楼上监视的人，但显然他也不把那几人放在眼里，带着纪荣径直去了那家酒楼，在二楼要了个雅座隔间。

　　纪荣说的是实话，这家的饭菜香确实很诱人，又开在罗盘镇的主干道上，客人多，热闹得很，楼下大厅满座，只有二楼的雅间稍有空闲，没有楼下那么吵闹。
　　他叫伙计领路去洗净了手，又向店家要了些纱布，随意缠了缠盖住应该有伤口的位置，待他回到雅间，饭菜已经上桌了。

　　屏风隔开的雅间其实也没那么隔音，纪荣是手包着纱布不方便用筷子，用尚露在外面的大拇将勺子摁在虎口处，试探几下才吃上第一口菜，就听隔壁小声说道：“昨天已派人在十里坟挖好了，大人放心。”
　　他手中不停，抬眼和叶秉烛的目光对上，两人同时想到了十里坟那十二个新坟坑。
　　布告上要斩首的人名，也正好是十二个。

　　隔壁沉默片刻，传来一声叹息，尔后有一道苍老的声音说道：“今上既然要连坐，我也无法，且让他们有个身后之所吧。”
　　“您说，小世子真的会出现吗？听说子午门那日可很是兵荒马乱，如果他再出现，我们如果拦不住，不会也被治罪吧？”
　　“慎言！”

　　直到纪荣叶秉烛二人安静吃完饭，隔壁也没再谈论相关话题。

　　回到客栈，把纪荣送到房间之后叶秉烛径自在左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道：“说吧，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纪荣见他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干脆坐到他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要用手指蘸水，一抬起来看到自己包裹严实的手又放弃了，换了个姿势用手背撑着侧脸道：“耀帝虽故技重施，我们如今的处境却大不相同。”
　　叶秉烛挑眉：“哦？”
　　纪荣分析道：“其一，当初作为诱饵的是我父王，而如今是荣王府部属；其二，京都是皇室绝对掌控的区域，而如今我们在四面环山的罗盘镇；其三，当初我除了先生之外什么帮手都没有，如今手里有一位代国蛊师留下的东西。”
　　叶秉烛泼他冷水：“其一，无论是荣王还是荣王部属，在你这里的分量并无区别，一样能引得你这傻瓜上当；其二，京都劲敌环伺，罗盘镇一样难进难出，你也说了这里四面环山，除非你能长了翅膀飞出去；其三，你身上的离魂蛊子蛊都还不知道怎么弄出来，蛊师的东西你会用吗？”

　　纪荣丝毫没有被他打击，笑嘻嘻道：“现在不会，等会儿就会了。”
　　叶秉烛上下打量他两眼，尔后皱眉道：“你想用离魂蛊的母蛊？”
　　纪荣：“先生高见。”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纪荣说“高见”，叶秉烛都感觉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眼不见为净，叶秉烛抱着自己的刀扔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走了。

　　叶秉烛走后纪荣没着急用离魂蛊母蛊，他到罗盘镇这两晚都没有睡好，而且走了那么久的路，今晚说不定还会有前两晚的情况，他向店小二要了热水，先洗洗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黑，纪荣伸了个懒腰起床换了身衣服，刚换好，叶秉烛就来了。

　　纪荣笑道：“先生请坐，我正要去请先生过来看顾我用那母蛊。”
　　叶秉烛也不跟他废话：“快点儿，再晚你又不知道会梦游到哪里去。”

　　纪荣先从包裹里找出蜡烛点燃，然后拿出装着母蛊的木盒，打开盒子之后一只深红色的小虫安静地躺在里面，大概是因为有蜡烛燃烧味道的安抚，它并无异动。
　　说实话，母蛊身上纯粹又深邃的红很好看，但一想到这玩意儿一会儿要钻到身体里，纪荣怎么都欣赏不来。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纪荣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将手臂割开一小道伤口。闻到血腥气，不用纪荣动手，母蛊就自己飞到伤口处钻了进去。
　　母蛊一进到皮肤里，纪荣立刻感觉到耳后有一个地方动了起来，一路朝着母蛊移动。

　　母蛊移动地并不快，两只蛊虫在纪荣上臂处即将相遇，不用他开口说，叶秉烛已经干净利落给他来了一刀，用木盒接住了钻出掉落的子蛊。母蛊一路前行，停在了先前子蛊最初所在之处。

　　置换完毕，接下来就是等待。
　　按照之前的经验，记忆回溯大概会在夜半至鸡鸣之间，也就是子时至寅时，大概两三个时辰。

　　叶秉烛给纪荣叫了个夜宵，吃完就催促他去睡。本来他从下午睡到晚上没什么睡意，吃过夜宵后倒是有些犯困，躺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烛光摇曳中，叶秉烛坐在纪荣房间里喝着冷茶，听见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传来，子时到了。

　　一杯茶慢慢饮尽，床上的纪荣却毫无动静。

　　与叶秉烛看到的平静相反，纪荣正被卷在混乱之中。
　　同他所预想的那般，离魂蛊母蛊确实能让他看到蛊师蒹葭的一些记忆，但他毕竟不是蛊师，也不知离魂蛊的使用方法，母蛊并不像子蛊一样控制记忆输出，而是在宿主索要时一股脑地给予，他脑海中本来就不止有自己的记忆，还有杨祇的记忆，如今加上蒹葭的记忆，所有的记忆混在一起，像是一锅大杂烩，进去的时候是各种食材，炖成一锅之后就开始窜味儿，让他分不清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记忆混合之后产生并不存在的新片段。

　　纪荣处在识海漩涡之中，试图停止他们的交融，但就像一个渺小的人类面对十几层楼高的海啸般无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心余力绌，最后，在一片记忆浪花打来时，他选择了潜入深海。

　　记忆将他包围得窒息，有一个片段像一个储存着氧气的泡沫将他拉了进去。

　　大伯抱着年幼的他坐在蒲团上，对面是一位穿着道袍的老者，老者的声音缓慢沙哑，但每个字又都仿若晨钟暮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者的话像是巨大又空旷的世界里唯一的实物，让纪荣不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扯住，顺着那声音，摸到了自己的记忆河流，逆流而上，见到了杨祇的记忆之空，随后抓住了蒹葭记忆的风筝线，扯着引线，寻到了他想要的记忆。

　　天大亮时，纪荣还未醒。
　　从鸡鸣声响起叶秉烛就坐不住了，站在他床头隔一会儿就探一探他还有没有气，幸好他一直呼吸平稳并无异状，不然他就要开始考虑回到书院怎么跟院长交代了。

　　在叶秉烛急得开始拔胡子的时候，纪荣醒了过来。一醒来便问：“什么时辰了？”
　　叶秉烛道：“刚过辰时，你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纪荣长舒一口气：“一个时辰足够了。先生，我们边走边说。”
　　“对了……”他摸了摸耳后，“得先把这个小东西引出来。”
　　“小东西……”叶秉烛学着他的口吻念了一遍这三个字，“你不怕它了？”
　　纪荣笑了笑：“在蒹葭的记忆里它还挺可爱的。”
　　叶秉烛被他的形容说沉默了。

　　引出母蛊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将点燃的蜡烛靠近母蛊所在之处，然后移动蜡烛的位置，蜡烛的气味和热度会催使它一起移动，移动到合适的位置便可割破皮肤将它取出。

　　取完离魂蛊，两人出发前往刑场。

　　罗盘镇有一条中心轴主干道，官府衙门集市等都在这一条道上，张贴告示的地方就在官衙与集市之间人多的地方，而刑场则在集市远离官衙的那头。
　　虽然行刑既血腥又不吉利，但人的本性少不了看热闹和找刺激，等两人赶到，刑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