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无央》荒城雪

7、Chapter 7

　　赤霄山，半山战场。
　　程别跟着师兄一起御剑杀敌，偶尔觅得一丝间隙，便抬头望一眼山顶。
　　山顶有两道人影，一红一黑，身形交错之间剑鸣声声，金兵碰撞之声清脆冰冷，竟是旗鼓相当。
　　那样的红，他是熟悉的，两年来午夜梦回，总能梦见那样一袭红衣。红衣的主人不是名震江湖的魔宫之主，而是那个纤弱清妖的小姑娘。
　　而他每每醒来，总要提笔描摹。
　　虽然……他只知道，她姓江。
　　那年殿上，只是惊鸿一瞥。
　　他和一干弟子被押在殿上，狼狈不堪，而她裙摆翩跹，从他身旁轻巧经过。
　　“哥哥，如果他们没有害过人，就放了他们，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
　　十四岁的小姑娘站在冷血森凉的魔宫之主身侧，转身向他望来，眉眼微弯，眸光干净，带一点纯粹的天真和柔软。
　　程别望着她，微微出神，想，真不像个长在魔宫的小妖女。
　　后来他们被押送出宫，他无意中听见押送者悄声的闲聊。
　　“啧，江姑娘就是心善。”
　　“宫主就是宠她，不想让她见血，什么都依她，哈哈，要是让正道那帮伪君子看见宫主这副样子，说不定眼珠子都要惊掉。”
　　“你还说宫主呢，你不平时也把江姑娘当女儿看？不过要我说啊，就算没有江姑娘，宫主最后也会放人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宫主是把江姑娘当妹妹的，说出去我岂不是占了宫主便宜——此话怎讲？”
　　“你想想，自从宫主继任，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过宫主滥杀无辜？”
　　“啊，这倒是，这么多年逆宫都没像老宫主在世时那样到处攻打宗门，我的刀都好久没饮过新鲜的血了。”
　　“怎么，你还挺喜欢那样刀口舔血的生活？”
　　“当然不！现在这样就挺好，我反正光棍一条，杀孽估计赎都赎不清，剩下这半辈子啊，除了守着逆宫，护着江姑娘和宫主，也没什么别的愿望了。”
　　“哎，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看咱逆宫这一大帮子杀胚，都是这样想的吧，哈哈，不然哪能那么护着江姑娘。”
　　“是啊……”
　　程别回到宗门之后，一直在沉思。
　　江湖上那些有关逆宫的传闻，真的都是正确的么？
　　他接受了那么多年魔宫人该死的理论，如今，却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趁着逆宫一波攻击暂时停歇，程别跟着师兄回到宗门大部队，正要休息一阵，却被师尊带到了焚阁副阁主面前。
　　他正在疑惑，便听师尊笑着对副阁主道：“李副阁，这就是程别，那小魔女落入赤霄宗之手，还多亏了程别的画像。”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心上，一瞬间呼吸滞涩。
　　十七岁的少年，身高已经较普通女子高出一大截。黛蓝长衣的女子微微仰脸看他，镇静沉稳的气场却不输分毫。
　　她微笑着问：“就是你画出了江浸月的画像？”
　　程别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木然许久，才缓缓转头看向身旁师尊。
　　“什么……画像？”
　　仙风道骨的老宗主面色惊讶：“那画像不是你画的吗？小魔女的画像，你大师兄亲手交给我的。”
　　程别霍然转头，大师兄站在不远处，面色隐约内疚地看着他。
　　一时间几个人都僵在原地。
　　只有李霓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哟，看来这位程别小兄弟，是不知道真相了。”
　　程别怔怔望着大师兄，半晌，出声。
　　他声音低哑，有几分死压着哭腔的镇静，“师尊，看来师兄没有告诉您，那是……我喜欢的女孩。”
　　老宗主皱了皱眉：“胡闹，那可是魔宫的小魔女！”
　　“这话您可就错了。”李霓光打断老宗主的话，声音冷清，“霓光管理焚阁多年，各路情报都从手里走，却从未听说过江姑娘杀人的事情，小魔女这个名号，也不知从何而来——”她语气忽转讥诮，“我反倒是听说，曾有不少人被她救下呢……当然，也包括您的好徒弟。”
　　老宗主嘴唇动了动，看样子还想反驳，李霓光却已转眸看向程别，轻声道：“程别，你可知道，江浸月的下场？”
　　程别心里已有不祥的预感，他素来不关心宗门之间的争斗，此刻却后悔当初没有再多关注一点。
　　“腊月二十八，江浸月被赤霄宗、苍山派、天剑门三家围攻，生擒，受辱，用刀割伤一人后被折断四肢，最后咬舌而亡——死后挫骨扬灰，仅留一捧焦骨。”李霓光望着他，眼底森凉，“江浸月一向被君不寂保护得很好，他们之所以能够找到她，正是因为那张十分逼真的画像。”
　　江浸月的死，程别不是凶手，却也难辞其咎。
　　……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程别呆立当场，如坠冰窟。
　　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插进胸膛，轻描淡写，就剜出一颗鲜活炽热的心脏。
　　生擒，受辱，折断四肢，咬舌自尽，挫骨扬灰……
　　那是他喜欢的女孩。
　　是记忆里大殿之上，回眸宛宛一笑的女孩。
　　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愣愣地望着空气里某个虚无的点，自言自语似的轻轻道：“所以，今天逆宫倾巢而出主动攻击，是为了……江浸月？”
　　他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却是在这样的时候。
　　李霓光默然。
　　她始终不赞同正道诸宗门的一些做法，譬如为了对付君不寂，对一个无辜女孩出手——这样的方式，对任何人来说都称得上残忍。
　　但在一个喜欢那女孩的少年面前，这般直接地揭开残酷真相……
　　……她不知道，是对是错。
　　一旁的老宗主却眉头紧皱：“程别，你不要忘了，你是正道的人，是天玄宗的弟子，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本就不该喜欢她。”
　　程别茫然道：“可是……”
　　可是，喜欢这种情绪，本就不分立场不分缘由。
　　“没听说过那小魔女杀人，不代表她真的无辜。”老宗主尽量耐心地劝道，“她生在魔宫长在魔宫，耳濡目染，难道还能是什么良善之辈不成？程别，莫要被她的外表欺骗。”
　　程别沉默。
　　他在回溯那仅有的一次相见……
　　遥迢记忆长河里一切都模糊，只有那双大大的眼睛，点漆似的眸里，似存满天星河。
　　纯粹，明亮，而温柔。
　　“程别，”老宗主淡淡道，“去吧，跟你师兄去斩杀邪道。”
　　大师兄就在不远处，闻言，向他招手。
　　程别没动。
　　他的眼光刀子似的一点点剜过来，从平日里最亲近的大师兄，看到恩重如山的恩师。
　　“程别？”
　　程别静静摇头：“师尊，江浸月不是那样的。”
　　真正手染鲜血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睛。
　　老宗主脸色铁青：“程别，你——”
　　程别后退一步，跪下来。
　　“弟子程别，自请逐出师门，退出天玄宗。”
　　老宗主气极反笑：“好，好！程别，你可知这么做代表着什么？爱上魔宫妖女，退出宗门，这是彻头彻尾的叛出正道！从此，正道便与你势不两立！”他看着程别，神情恨铁不成钢，“正道与你敌对，而魔宫因你画出了那小魔女的画像导致她身死，也绝不会接纳你！程别，开弓没有回头箭。”
　　程别沉默，只是俯身，叩首。
　　老宗主无可奈何，慢慢平静下来。
　　他心平气和地道：“程别，你过来。”
　　语调几乎是温和的。
　　程别站起，走过去，仍旧低着头。
　　老宗主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目光犀利：“程别，你想清楚了吗？”
　　程别低声道：“您曾经告诫我，正道的原则即是匡扶正义，恩怨分明……可是如今，我却看不见这份原则了。”
　　“我真的不明白，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出手，那么残忍……这真的是正道应当做的吗？”
　　老宗主抬起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霓光轻叹一声，将目光转向山顶。
　　项无央……你真的愿意，守护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正道宗门吗？
　　却忽闻耳边“喀”的一声，似骨头断裂的声响。
　　李霓光霍然回首。
　　程别怔怔地望着老宗主，唇角一线殷红，仿佛依旧不敢相信。
　　老宗主面色冷肃，那只手压在程别后心。
　　他森然道：“宗门弃徒，背离正道——”
　　“杀。”
　　伴随着最后一个“杀”字响起的，是人体倒地的声响。
　　山顶夕阳如血，有温暖的光落在他身体上。
　　程别的眼睛仍旧大睁着，瞳孔漆黑而空洞。
　　映得出这世间诸般是非疑惑。
　　也映得出这世间正邪不容的藩篱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