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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   程别倒下的那一刻,山顶交错的红影与黑影也陡然静止。
      冬日的风刮过天空,寒意如刺骨的刀。
      ……亦如他心口,剑尖森凉。
      殷红的血静默地渗出来,似烈焰长衣锦上花。
      君不寂低头看了一眼,似有若无地笑出一声。
      然后他慢慢抬头,望着面前的人。
      黑衣黑发,眉眼含霜。
      这时候,他是当年那个以一己之力,率焚阁登临第一阁之位的项阁主,是那个斩尽奸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项阁主。
      而不是那个月夜下小亭中,就着午夜凉风与败荷残香,静静饮酒的项无央。
      项无央手中的剑依然极稳,只是神情有一闪即逝的错愕与……慌乱。
      他轻声问:“……为什么?”
      他们贴得极近,这轻如游丝的话音因此落在君不寂耳畔。
      君不寂没有回答。
      都说人将死之时,眼前会走马灯一样浮现出一生所见所历之景——
      有被逐家门,有拜入魔宫,有御剑杀敌,有亲手弑师,有杀伐果决血流飘杵,有江湖恣肆仗剑风流。
      有明月江边弃婴,有红衣黑发故人,有十里红妆绝艳,有秋阴对月独酌。
      亦有……那一夜萍水相逢,驻足对饮的人。
      “哟,项阁主,深更半夜独行于荒凉山间,有何贵干啊?”
      “项阁主,萍水相逢也算是缘分,喝酒么?”
      “项阁主果真爽快。”
      那人黑衣如墨,抬手喝酒的动作洒脱自如。
      “君宫主又为何在此?莫非是因为……半月宗宁凋?”
      “项阁主消息倒是灵通,不过,在下姓君,名不寂。”他遥遥一举杯,笑得放肆而又孤独,“愿君不寂。”
      他亦举杯,“承你吉言。”
      后来长夜将尽的时候,他带着醉意笑道:“项阁主,既然你我如此投缘,不妨做个约定——每年七月十五,你我相聚饮酒,如何?”
      “好。”
      一句酒后戏言,却未曾想,一晃,十年。
      只是……他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一个念及旧情牵扯绊挂,一个绝情断义铁石心肠——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那一刻流光剑轻飘飘偏离三分,无央剑却决然刺入他的心脏。
      君不寂微微弯起唇角,看向项无央。
      “你说呢。”他这样回答。
      为什么?
      你说呢。
      项无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君不寂笑了笑,终于闭上了眼。
      流光剑从他手中坠落下来。
      “啪。”
      宝剑通灵,竟自断为两截。
      二十年前曾载酒……
      都做了,梦中游。

      项无央怔愣许久,慢慢抽回了剑,剑锋星芒冰冷刺目。
      君不寂的身体一歪,他伸手来接,人体的重量瞬间压得他半跪在地。
      他勉强接住了他,另一只手还剑入鞘,拾起地上的断剑流光。
      远处始终旁观着他们的一干正道宗主及弟子,此刻醒悟过来君不寂已死,片刻的寂静过后,终于迸发出欢呼。
      已攻至半山腰的逆宫中人似有所觉,渐渐都停了手。
      他们仰望山顶,寻找宫主永远张扬的红衣身影。
      没有看见。
      这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些人放下了武器捂脸痛哭,有些人携着失去宫主的悲愤继续冲杀。
      直到——
      项无央将君不寂平放在地面上,站起身来,转向众人。
      落日的余晖披在他身上,却愈发显出他神情如霜。
      “当初,有谁参与了对江浸月的搜索和围攻,有谁对她动了手,都滚出来。”
      他声音平静,用内力传出,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众人面面相觑。
      江浸月……是谁?
      项无央注视着眼前人群的骚动,唇角漠然地勾了一下,似嘲似讽。
      他们这样毁掉一个单纯干净的女孩,却连她名字也不知。
      有靠得近的人,悄悄来问李霓光。
      李霓光望着程别空茫的眼睛,冷冷答:“江浸月,是君不寂的妹妹。”
      这个消息迅速在人群里散开,于是众人哗然,有人义正言辞地指责项无央:“项阁主,你这是何意?为那小魔女出气吗?你这是与魔宫同流合污,与正道作对!”
      项无央眼眸低垂,落在手中流光断剑上,半晌轻嗤一声:“我项无央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指责。”
      “那小魔女手上早不知沾过多少人命,项阁主此举,又将正道置于何地!”
      “是吗?”项无央目光冷冷地扫过出声的人,“我倒是觉得,江姑娘的手,比在座任何人都要干净得多。”
      “你……”
      “够了。”项无央不轻不重地打断了那人的话,语气里蔓延出的杀机,足够让众人心生寒意。
      他冷然道:“明日午时,我要在焚阁见到参与的各位,否则,本座将亲自上门拜访。”
      人群霎时安静。
      一片寂静里项无央蓦然抬手,无央剑紧随着他的召唤铿然出鞘,剑气森寒,不偏不倚,直指隐在赤霄宗弟子中的小公子蒋少成。
      “——以此为证。”
      鲜血无声地溅了赤霄宗宗主一头一脸,他愣在原地,被满心的不可思议和震惊悲愤冲击得快要站不稳。
      项无央收回剑,转身。
      背后忽然传来赤霄宗宗主的悲愤怒吼:“项无央!为什么!”
      一刀横空劈来,项无央神色不惊,甚至没有回头,便轻巧地让过一步。
      刀尖穿透他衣袍边角,深深刺入地下。
      他垂眸看一眼,手指一拂,衣角便断开,落在地上。
      赤霄宗宗主眼眸血红。
      项无央目光从他面上淡淡掠过,无悲无喜。
      “我说过,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次日,正道宗门经历了一次大清洗。所有或多或少参与过那次围攻的人,都被焚阁悉数查出处置。
      这其中也包括天玄宗老宗主及其大弟子——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围攻,却为那些人提供了最关键的画像。
      午时自愿来到焚阁的被饶过一命,只废了武功,而那些心怀侥幸藏身宗门的,则有幸见到了项无央真正的手段——那些关于焚阁项无央冷血凉薄、手段狠辣的传闻,原来从来都不是谣言。
      对于这次清洗,项无央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这激起了正道诸宗门的极大怒火,他们再次联合起来,希望焚阁能给出一个说法。
      他们没有等来焚阁的说法,却等来了一个消息。
      ——焚阁项无央辞去阁主之位,任命李霓光为焚阁新任阁主。

      焚阁的事务交接并没有李霓光想象中那样繁杂,毕竟,此前一直便是她在管理宗门,她距离阁主之位,也不过是差了一枚掌门印。
      她接过掌门印放在桌上,怔怔望着项无央。
      项无央却在出神,肩头停着那只鹰。
      依稀有个苍老的声音穿过遥远记忆,撞进他脑海。
      “无央……”
      “你是焚阁百年来最具天赋的奇才,又是我的弟子……如今焚阁风雨飘摇,百年基业,绝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振兴焚阁的重任,只能由你来担……”
      “师尊一辈子没求过什么人,可师尊现在求你,求你接下焚阁阁主的位置……师尊知道你一向率性而为,从不愿被外物束缚,一切都是师尊的错,却要你来承担,师尊……对不住你。”
      而当年,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师尊不必多言,若非师尊,项无央早该死在一片冰天雪地里。”
      “弟子向师尊发誓,只要一息尚存,必定重振焚阁辉煌。”
      如今,十七年过去了。
      焚阁已经成为正道第一阁,李霓光也是堪称优秀的领袖级人物。
      正道各宗经过大洗牌,暂时形成了稳定格局。
      逆宫的人看到了君不寂的死,也看到了害死江浸月的人得到报应。一部分人就此离去,从此江湖不见;另一些人留下来,奋力支撑起这个曾经的魔道第一宫。
      君不寂火化成灰。
      程别则由焚阁厚葬。
      似乎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他指尖轻抚鹰羽,道:“我只带走信鹰,它归来之时,便是我将死之日。”
      李霓光轻轻点头:“好。”
      项无央低低叹了口气。
      一切都安定下来,只是他唯一对不起的,大约就是李霓光。
      “霓光。”他忽然轻唤,声音极低,却柔和。
      她心头一颤。
      ——他第一次唤她霓光。
      “我很抱歉……将焚阁这重担压在你身上。”
      ——却是因为,抱歉。
      “没关系。”李霓光不动声色地笑一下,眸光深静,定定凝望着他。
      像是要抓紧最后这一刻,把这个人深深刻在心底。
      你担着这焚阁,已疲累半生。
      卸下重担离开,也好。
      以往都是我处理琐碎事务,你负责镇守一方。这一回,换我做你的后盾,接下你的担子……
      你只管,四海逍遥。
      她微笑,后退一步。
      就此将自己的心思永久划定在下属的界限里。
      敛衽,一拜。
      “焚阁第七十八代阁主李霓光,恭送项阁主。”

      秋阴山下,无名湖畔,项无央将一坛骨灰洒落湖中。
      湖里还残留着枯荷败叶,月光冷冷地落下来,看来分外凄凉。
      苍鹰在头顶盘旋,似乎在催促主人,项无央却并没有动身。
      他在湖边站了片刻,拎起脚边一个酒壶,悠悠地灌了一口。
      而后他举壶朝天空遥遥一敬,随手一翻,酒液从壶嘴流出,落入湖中。
      项无央看着那细细一线水流,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多年前说过的要求,我可是帮你实现了。”
      忘记是哪年的七月十五,君不寂曾迎着夜风笑道:“想得太多才会不快活,若是我,只管今生快意恩仇,管他死后是埋进土里还是挫骨扬灰。”
      他轻嗤:“你倒是自在。”
      “不过无央,答应我,”君不寂指尖转着空酒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死了,你记得把我一把火烧了,找个僻静地方——唔,我看这儿的湖就不错——骨灰就洒进湖里吧。”
      红衣的男子笑得洒脱不羁,“人间的污秽见多了,总觉得与山水同眠也是一大美事。”
      而他悠然应道:“好。”

      酒壶已经空了。
      项无央指尖转着酒壶,轻声:“这是最后半坛无欢醉了,是那天留下的。其余的,我不知道你埋在哪里,以后,大概喝不着了。”
      多年前故人言笑晏晏举杯相敬:“在下姓君,名不寂——愿君不寂。”
      多年后他在同一处,用世间最后半坛无欢祭奠那个被他亲手刺穿心脏的人,倾尽无欢,一别永寂。
      他摸出流光剑,弯腰,把两截断剑很随意地插在湖边,看起来仿佛一座剑碑。
      “这儿一直没有名字,就叫流光冢吧。”他环视一圈,“也挺好。”
      ……其他的,就没必要说了。
      比如,剑尖交错的那一刹那,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的。
      只是未曾料到,流光剑会主动撤开。
      直起身来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以及一个本以为已经遗忘的人。
      一个小姑娘,魔道冥火宗宗主唯一的掌上明珠。
      他竟然还记得,她叫岑铮。
      也许是因为她的登场太过惊艳,退场也退得厉烈凄绝。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段纤细,却倒提着一柄黑色长刀,刀法凌厉,煞气极重。
      初见时便一柄长刀破空而来,不偏不倚落在他面前,小姑娘抬头望着他,笑吟吟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长得真好看。我叫岑铮,铮铮铁骨的铮。”
      而他只是垂眸淡淡睨她一眼,随意道:“刀法不错。”
      小姑娘歪了歪头,眉眼弯弯,“啧,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后来便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冥火宗大小姐岑铮不顾正邪之别,对焚阁年轻阁主一见钟情,倾慕追逐四年之久。有人羡慕她率性明朗敢爱敢恨,有人鄙夷她放荡张扬不遵礼法,她只一笑置之,依旧我行我素。
      岑铮死在一场大火里。
      是她自己点燃的。
      那时冥火宗以活人炼药遭到正道声讨,十几个宗门联手掀翻了冥火宗老巢,项无央则对上了冥火宗宗主夫妇——也就是岑铮的父母。
      项无央没有丝毫手软,岑铮父母最终死在无央剑下。
      他们死前苦苦哀求放过岑铮——岑铮被他们保护得太好,压根不知道宗门内部这些肮脏的事情。
      项无央答应了他们,却没料到刚烈如岑铮,不愿接受来自弑亲仇人的怜悯与心软,竟自己点燃了宗门大殿。
      他还记得那片几乎烧破了天的烈焰火海,火海之中,岑铮一身缟素,鬓挽白花,手提长刀,神情爱恨交织,惨淡而厉烈。
      她的刀尖遥遥直指着他,道:“我祝项阁主一生杀伐,罪无可恕,护不住所思,留不住所爱,孑然一身,无人宽恕,寂寞终老,悔不当初。”
      而后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入火海。
      后来正道搜索冥火宗大殿废墟时,在里面找到了一具焦骨,旁边躺着一柄黑色的长刀。

      项无央回过神来,似有似无地笑出一声。
      耳畔声音冷脆似断冰切雪:“我祝项阁主一生杀伐,罪无可恕,护不住所思,留不住所爱,孑然一身,无人宽恕,寂寞终老,悔不当初。”
      时隔多年,一语成谶。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无欢倾,流光殉,残荷葬了,寂寞无央。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落满枯荷的湖,将已空的酒壶抛入湖中,拂袖转身。
      故人已逝,故酒已倾。
      山河仍是旧山河。
      叹否?悔否?
      谁也不知道。
      世人只知,重光二十年的冬,江湖上发生了一场正道与魔宫之间的大战。
      那一战的起因在史书上隐晦不明,野史中则以暧昧的笔触揣测道,是为了一个女子。
      那一战以魔宫之主君不寂为焚阁阁主项无央所杀作结,此后项无央暴起发难,剑斩赤霄宗小公子,原因不详。
      君不寂死后第二日,项无央对正道宗门展开大清洗,后将焚阁阁主之位传于副阁主李霓光,从此,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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