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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   腊月二十八,夜有大雪。
      君不寂循着流光剑指引赶到时,一切已经迟了。
      流光剑凶名在外,素有噬魂魔剑之称,落在他手里,更是吞噬了不知多少厉鬼凶灵,最后竟生出了灵性,与他心神相通。后来他担心流光煞气伤及浸月,曾将浸月的血滴在上面,所以流光只认他和浸月两个主人,也只对他们两人的安危有感应。
      一刻钟前,他练剑之时,流光剑忽然大震,而后直接飞了起来,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只有主人性命有危之时,流光才会自动奔赴主人身边。
      他心急如焚地赶去那个地方,看到的却是一幕冬日血景。
      血景。
      蜿蜒的血迹从小树林外开始,一直蔓延至深处,其间夹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断剑,残肢,内脏碎块,零落的断发和破碎的衣裳,有些已覆上了一层雪,有些因鲜血肢体的热度而尚存轮廓。
      他御剑落地,将流光握在手里,止不住颤抖的指尖。
      脚底忽然“咔嚓”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是一支白玉珍珠发钗,已经断成几截。
      ……或许,它原本就是断的。
      在被从主人的发上甩落之后。
      他俯身拾起,指尖插进冰冷的雪,碎玉也如雪冰冷,险些握不住。
      血迹十分贴心而又残忍地给他铺开一条路,他向前走去。
      几个亲信的尸首横在沿路。
      冰凉的风卷着破碎的布料掠过指尖,染了血,深深浅浅的红——她喜欢这颜色,是因为他常着红衣……可她没能意识到,这颜色如血,明艳美丽,却不祥。
      往日她精心爱护寸步不离身边的凤首箜篌,丢在雪地里,断了几根弦——他教过她音杀之术,只是毕竟她得到箜篌时间不长,兼之心性柔软奏不出杀伐之乐,未能……臻至自保的地步。
      再前……雪地里躺着被鲜血染红了毛皮的狼,一双明亮煞气的眸失了光彩,却仍直直望向树林深处。
      白狼是项无央送给她的护身灵兽,白狼在,她就在。
      如今白狼已死……
      君不寂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掌心碎玉尖利,将微微痉挛的手指割得鲜血淋漓。
      他霍然抬头,望向血路那一头。
      左手不顾疼痛攥紧碎玉,右手握着流光,大步向那边走去。

      树林深处,此刻已经安静了下来,好似方才那些鲜血、惨叫、暴虐和欲望,都只是大梦一场。
      大多数人已经走了,临走之时点燃了火堆,留他一个人守着,等待火堆将那女孩的尸体彻底毁尸灭迹。
      他只是一个宗门最底层的杂役弟子,这次是跟着宗门的小少爷出来随从伺候,却没想到碰见了这样的场面。
      本来宗门给他们的吩咐是活捉那女孩,用来要挟君不寂,可那女孩生的实在漂亮,干净空灵,更令人惊讶的是,生长在魔宫那样几乎可称是鲜血为湖尸骨作砖的地方,她看起来竟像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孩童,武功低微,仅有几名护卫和一匹白狼在身边。
      小少爷和其他几名弟子见了,竟然起了色心……
      他们杀死了护卫,白狼有些棘手,但仗着人多,最终还是占据了优势。那女孩似乎会一些音杀之技,但终究是太过稚嫩,最终落入他们之手。
      他地位卑贱,武艺低微,没有他说话的余地,被人吩咐了守在树林外望风……
      他迎着割骨的冷风和纷扬的大雪,听着里面传来的种种声响,手脚冰凉。
      那女孩一直是安静的,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流泪,后来突然听见某个人一声惨叫。
      “这婊子身上有刀!”
      随后骨头折断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大雪中清晰可闻,那女孩发出一声破了音的沙哑惨叫。
      然后戛然而止。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片刻……有人突然咒骂道:“操,这臭婊子咬舌自尽了。”
      随后陆续有人出了树林,小少爷走到他面前,带着餍足的微笑,道:“你留在这里,等到那婊子的尸首烧干净了,回宗门。”
      于是他留下了。他想,他这一生怯懦卑微、无所作为,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连救下那女孩的力量也无,除了收殓尸骨,他也没法为那女孩再做什么了。
      那些人真是缺德啊……他见了那女孩的尸首,四肢被折断了,像古时候那种叫做人彘的酷刑……右手掌心躺着一柄薄刀,指骨尽碎,无力握紧。初见时她面上那种清浅干净的微笑早就消失了,代之以满面的空洞和茫然,满口鲜血,大睁的眼眸乌黑而干净,映得出这世间千万阴暗肮脏人心。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耳边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林外脚步声响。他回头,看见一袭深红如血的长衣,那男子面色惨白,目光冰冷,执一柄寒光熠熠的长剑,携一身杀伐血气,向他大步行来。
      仿佛一尊毫无人气的杀神。
      剑锋如雪,直指颈间。他平静地望着面前男子,轻声道:“你来迟了。”
      君不寂握剑的手紧了紧,流光好似感受到他嗜血的心意,剑气暴涨,在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他静静望着他,没有打算反抗,只道:“那位姑娘被赤霄宗的小少爷看中,而后被几大宗门围杀、生擒、玷污,中途欲反抗却被打断四肢,最后自尽而亡。在下生就一介奴仆之身,枉生七尺之躯,却无力保护无辜女子,是在下无能。”
      随即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残火:“那位姑娘的遗骨在那里。”话音方落,他身体却晃了晃,嘴角溢出一线血迹来。
      ——自断心脉。
      君不寂沉默地望着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剑撤了下来。
      没有杀他。
      他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来,却慢慢挺直了大半生未曾直起的腰背,轻轻地笑出来,“我问心无愧了。”
      “嘭。”
      人体倒地的闷响。
      君不寂看了他片刻,静静转身,走向那堆残火。
      大片的灰烬中央还隐约留存着火星,焦骨和未烧尽的衣物散落一处,从前温婉安静与世无争的少女,死时饱受折磨,死后挫骨扬灰,从此灵魂永世不得安息。
      她从未沾染过血腥,却以这样一种残忍污浊的方式死去。
      君不寂双膝一软,膝骨直挺挺撞上冰冷的雪地,砰的一声。
      积雪很快被体温融化,浸湿了衣襟,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只是一点一点地,用手将焦骨和灰烬拢起,再扯下干净的衣襟,将骨灰收拢。
      有什么液体落在了雪地里,温度将冰雪灼出细小的洞。
      终于收好了她,他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朝树林外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突然一亮。
      恍惚间不辨方向,到了一条江边。深夜的月光惨白也似冰雪,倾入江中,明亮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
      他怔然半晌,才认出这里——十六年前,他在这里捡到江浸月。
      彼时同样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寂夜,他抱着初生的婴儿,遥望茫茫江水与天边明月,为她起名,江浸月。
      而此时,他抱着她的焦骨,遥望着十六年不变的江水和月光。
      生与死,隔着十六年,宿命一般重合了。
      他终于崩溃。
      “啊——”
      寂静的江边骤然爆发出一声悲恸欲绝的长啸。
      原来在他当初为她起名的时候,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焚阁,临风居。
      李霓光踏进门的时候,项无央正坐在案前,擦剑。
      剑名无央,自少年时便伴他身侧,是项无央成名佩剑。剑身修长锋利,剑锋在日光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掺了珍贵的星河铁,看起来极美,却也缺乏温度。
      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她轻叹一声,打破了这一室寂静:“阁主。”
      项无央动作一顿,抬眼望她。
      李霓光注视着他,低声道:“两日前,赤霄宗、苍山派、天剑门三大宗门与其下附属宗门联手,寻到了逆宫君不寂之妹的踪迹,联手围攻,后赤霄宗小公子蒋少成与下属几名弟子对其实行了……”
      她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奸杀。”
      焚阁拥有庞大的情报来源,一切都显示那小姑娘手上清清白白,半分鲜血都不沾——君不寂把她保护得近乎滴水不漏,连画像都没有流出,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找到她的。
      这样对待一个年轻女孩,简直是……恶毒到极点。
      她声音极轻,在这样安静的室内,几乎听不清了。
      项无央霍然起身。
      李霓光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情——震惊、哀恸、愤怒、憎恶,万般情绪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一掠而过,最后尽数归于一片空茫。
      她默然片刻,接着道:“半个时辰前,逆宫灭苍山派,以此对正道诸宗门宣战,声称与正道不死不休。”
      此刻天光正亮,恰是腊月三十,除夕团圆之日。
      君不寂选择在此刻,斩断退路,只论恩仇。
      她看见项无央晃了晃,仿佛一下子虚弱了下去似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和苍白。可是那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恢复了往日的镇静冷冽,道:“通知下去,焚阁上下,进入警戒状态。”
      方才的空茫好像只是幻影,他又披上了一件坚不可摧的铠甲。
      项无央顿了顿,道:“江浸月死了,君不寂一定会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江浸月复仇……他一定会杀上赤霄宗。”
      那女孩,叫江浸月?
      他怎么知道君不寂妹妹的名字?
      又为什么,如此了解君不寂?
      然而李霓光没有疑惑的时间,她听见他低沉冷静的声音:“天剑门怕是来不及了……集结焚阁,奔赴赤霄宗。倘若君不寂大开杀戒要血洗正道——”
      李霓光望着他,他神色漠然,吐出的字音轻描淡写,而又决绝。
      “——格杀勿论。”
      她怔住。
      “怎么?”项无央好像看出了她心底的想法,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觉得我不像是这么正义的人?”
      李霓光没有回答——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呵。”项无央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半厌倦一半讥诮,“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而不是想做的事,对么?
      她动了动嘴唇,怔然半晌,终究还是把心中想法压了下去,微微俯身:“……是。”
      黛蓝的身影出了房门,渐渐远去。
      项无央仍旧立在室内,身侧只有那只鹰,安静地陪伴着他。
      良久,他指尖抚摸着鹰羽,突然一笑。
      不是讥诮的笑,安静近乎温柔,却也哀伤。
      呵……怎么突然,想喝无欢醉了。
      大概……日后,再也没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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