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无央》荒城雪

2、Chapter 2

　　重光二十年的初冬，逆宫倾巢而出，直杀半月宗。
　　大雪初降之时，半月宗血流成河，最后一位弟子萧寒，被擒。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宫之主，一袭深红长衣立于遍地红雪之中。漫天飞雪里他将烈酒一坛尽倾于雪地，素来风流多情的眉目沾着碎雪，肃杀而凉薄。
　　萧寒被押跪在他面前，声音里充满了恨意：“君不寂！半月宗与逆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无故灭我半月宗！”
　　君不寂一弯唇，眉眼间笑意冷冽，带着森冷的戾气。
　　“有故如何，无故又如何？本座当了这么多年魔宫之主，总该做点什么，否则岂非有负我逆宫魔宫盛名。”
　　萧寒睚眦欲裂。
　　君不寂慢慢俯下身，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他，眼中星火亮得诡谲。
　　他轻声：“若你非要问个明白……二十四年前，在下被半月宗下达斩杀令，蒙宁姑娘相救假死脱身，流浪江湖，走投无路之下拜入燕归尘门下。这份‘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萧寒怔住：“你是……”
　　君不寂笑起来。
　　这尸横遍野修罗场中，他一笑竟色若春花：“是啊，你猜得没错，我是江寞。”
　　江寞。
　　二十四年前，被宁凋无意中揭破修魔体质、被半月宗下达斩杀令、据说已经死了的江寞。
　　与宁凋青梅竹马、一直喜欢宁凋的江寞。
　　宁凋始终放不下的……江寞。
　　半晌，萧寒木然道：“原来你没死。”
　　“没死……”他忽然笑起来，近乎快意，“你还活着，她也知道吧？可她最后也没有选择你！你拜了魔宫燕归尘为师，只这一点，她就永远不会原谅你！”
　　君不寂却很平静：“她嫁给你时，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是后来，在他接掌逆宫后的某一日，逆宫弟子被正道袭击，他亲自带人去救，遇见宁凋，才被她认出来。
　　那时，红衣艳烈的姑娘一手剑法飒飒生风，已经成为她幼时最想成为的侠客——侠骨丹心，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故而，她认出他的第一眼是极度惊喜的，可当她看到他身后的人，得知他的身份他的来意，却对他……大失所望。
　　她含泪的冷笑，时至今日，仍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尖刀一样，刻骨铭心。
　　“好，好，好。我本以为你被我无意中揭破体质，被半月宗下达斩杀令，是我的错。这么多年来你没有音讯，我还以为你死了，可没想到啊君宫主，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你我相别已十四年！当初一心想要除暴安良的江寞大侠，如今竟成了魔宫之主！你不是不知道魔道之阴毒！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父亲当年，便是死在逆宫燕归尘手上！”
　　她持剑在手，笑得悲凉却决绝，“从今往后，你君不寂好好做你的魔宫之主，与我宁凋再无关系。”
　　剑光一闪。
　　青丝落地，红衣飘离。
　　君不寂回过神来，冷冷清清一笑：“你大概始终介怀于那个跟宁凋青梅竹马的江寞……可我自从选择拜入逆宫，就没想过能跟她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只是，想看着她嫁人、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萧寒脸色苍白如纸。
　　“我拜入逆宫，是为了杀燕归尘。”君不寂盯着他，冷冷道，“可我当时一心想为宁凋报杀父之仇，竟没想到去查一查其中隐情……直到几个月前，有人暗示我，当年的半月宗，做出过一些非常不符合正道大宗风范的冷血行径。”
　　“譬如，”他慢条斯理，撕开当年的真相，“在与逆宫燕归尘的那场战斗里，半月宗上下一千六百三十七人，目睹宁凋父亲带着那些地位卑微的弟子，懵懂无知地充当诱饵，满怀守卫宗门的热情，去死。”
　　“燕归尘败在你们手里不算冤。”君不寂嗤笑一声，“毕竟连堂堂一个魔道头子都想不到，满口仁义的正道宗门，会拿数百名无辜弟子充当炮灰。”
　　“所有人都以为宁凋父亲是为宗门战死，连宁凋也是。”提到宁凋，他神情忽然便柔软下来，“所以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就是像她的父亲一样，强大起来，守护家人，守护宗门，守护正义……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她大概死也不会想到，她最崇敬的父亲，其实死于宗门的设计，而她最热爱的宗门，其实视弟子性命如草芥。”
　　君不寂微微一笑，俯身看萧寒，“你觉得，踩在别人尸骨上的荣耀，辉煌吗？”
　　萧寒默然。
　　宁凋其人，性烈如火，嫉恶如仇，一生唯一信仰的便是当初她父亲不惜献出生命也要维护的正义公理。可当她偶然得知，父亲的死其实是她一直以来相信且守护的宗门一手操控，那一刻支撑她整个人的信仰，便顷刻崩塌。
　　她所相信的，所支持的，所坚守的，仿佛都成了笑话。
　　“事情经过我并不清楚，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知道真相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君不寂没什么笑意地勾起唇角，“让我猜猜……她不小心知道了真相，震惊悲愤之下，拉着你直接冲上半月宗质问高层，而你来不及阻止，便趁她不备偷袭——一剑穿心。”
　　他轻轻鼓掌，“这一招真是绝妙，既除去了疑似不爱自己的妻子，又借此向半月宗高层表明了自己的忠心，心狠手辣，一箭双雕，佩服，佩服。”
　　萧寒神色惨淡。
　　他跪在那里，忽然便想起那一幕。
　　她持剑与宗主对峙，将背后完完全全交给他，可他却鬼使神差，趁她心神大恸之下，拔剑偷袭。
　　剑尖深深刺入她后心，已无回天之力。她似是不可置信，慢慢回头，望他。
　　而后她恍然大悟似的，微微笑起，那笑容越来越大，带了点轻蔑，挂在将死之人苍白的脸上，竟有种阴寒之感。
　　她说：“萧寒……风萧萧兮易水寒，你配不上这名字。”
　　语气已如游丝，却似尖刀，鲜血淋漓地扎进他心底。
　　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们初遇之时，她得知他的名字，曾大赞。
　　此乃英雄诗。
　　如今她却笑得讽刺，说，萧寒，你配不上这名字。
　　宁凋，“半月双璧”之一，天赋异禀，剑法卓绝，性情刚烈决然。
　　百花盛开之春，死于夫君萧寒剑下。
　　死后，萧寒得到半月宗高层重用。
　　这是他想要的吗？
　　到如今，他究竟是一时鬼迷心窍出手伤她，还是心机深沉狠辣想要以她为垫脚石，都已经不重要了。
　　萧寒突然笑了笑。
　　他抬头，一指心口，朝那个红衣如血的男子道：“要杀便杀，来吧。”

　　流光剑刺穿他胸口的那一刻，天地间的雪，忽然便落得更密了些。
　　掩了世间一切的肮脏血腥。
　　也掩了那个死去的人，最终也不为人知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