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84、第 84 章

　　因我是受大王派遣，夫人并不喜欢我，看我时也总是满目提防。
　　我并未向她提及旧时的恩情，如大王所说，她待所有人都那样好，必定一早就已将我忘记，只消我待她好便是！

　　夫人是个认死理的。
　　大王让她每日亲自给嫔妃煎坐胎药，明是要折辱她，暗地里，大王时时暗示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得帮她。
　　“她身子不好，太累了熬不住的。”这是大王原话。
　　大王还自言自语说了句旁的，说得小声，可我还是听见了。
　　“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愿独活。”
　　我越来越不懂大王！既然爱她至此，退一步而已，当真这样难么？
　　大王的心思我猜不透，但得了大王口谕，我便可以安心帮夫人。
　　“不用。”
　　夫人总是用无比简单的两个字拒绝我。
　　她不是拒绝我，而是拒绝与大王有关的所有。

　　大王常说夫人怕冷，我便叫宫人们往被褥里加塞了好多棉花，想着这一整个冬天都得让她暖暖的！岂料夫人根本不觉冷，反而因为夜里热，自己踢了被子，着凉了。
　　夫人第一次开口求我：“不要告诉嬴政，风寒而已，喝几碗姜汤就好了。我成天熬别人的药，闻见药味儿就想吐。”
　　我确实见过她煎药时难受的样子，眉拧成一股绳，还经常呕吐不止。
　　我说：“好。明天的药，我帮你煎。”
　　她说：“不必。”
　　如今的夫人，她对这座宫殿里所有人的情感，都只余这三言两语。
　　是啊，如此骄傲的夫人，眼睁睁见她的夫君夜夜宠幸旁人，更与之生儿育女，她的心，早该死了吧？

　　我只听大王说过夫人时常月事不调，加之那时我年尚小，又未经人事，殊不知，夫人那样，就是有孕。
　　我只见她变得越来越嗜睡，也见她闻到药味儿就恶心干呕，却不知那就是有孕。
　　夫人月事迟了好几个月，大王虽着急，却不肯明着关心，只好叫我去请太医。结果是夫人讳疾忌医，说月事迟了又死不了人，还与大王大吵一架，最终也没能看得成 。太医只开了药方便被夫人骂走，而我又眼见夫人将那药方当柴烧了。
　　她真的，一点想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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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夫人怀孕真相以后，莫说大王，连我都自责不已。
　　她那样瘦小，还吃了那么多苦头……若是早点察觉她有了身孕，哪儿会让她受那么多苦？
　　但大王没有责罚我办事不力，只因夫人说了一句：“你若因此责怪旁人，这孩子我不生也罢！”
　　司马夫人就是如此，便是再不信我，也时刻将我的安危放在心上。
　　正如她便是再对大王失望透顶，也愿为他去死。

　　夫人走的前一天，去正殿转了一圈儿，我以为她是想见大王。
　　可她只远远站着，直至瞧见大王出了正殿，才对我说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孩子。”

　　公子被害，小公主体弱，为照顾他们，大王将他们全都接去正宫。王子公主亲自养于国君膝下，自炎黄以来，从未有过！
　　公子虽不是夫人亲生，倒比身生母子更为投契。他独自一人跑出来，欢天喜地跑向夫人：“母亲，我感觉是你来看我了，就赶紧出来……母亲，我好想你！”
　　夫人笑笑，眼角带着泪。
　　她捋了捋公子的耳发，满目温柔：“母亲腿脚不好，今日看过你，以后，就不来了。”
　　公子便说：“好，以后我带妹妹去看母亲！”
　　夫人看公子时，满眼不舍：“我儿长大了，要自立。”
　　那时我只认为夫人与大王有误会，不愿因她自己牵连了孩子们，所以决定从今以后不再相见，岂不料，竟是诀别。

　　“无论何时，要记着父王的好……你父王……你父王不如你，他自小过得艰难，长大后又没了母亲疼爱，纵是再有什么错处，你不与他计较便是。我儿心胸开阔，定不会在意他的过失……你和妹妹，一定要好好爱他。”

　　一定要好好爱他。
　　至今想来，尤觉悲凉。
　　在夫人看来，她的夫君纵是抛弃了她，也是这世上，最值得被善待的人。

　　夫人对公子最后说的是：“ 你们的父王，有好多儿女，你是兄长，本该对弟妹们一视同仁。可是母亲……母亲还是希望你能偏爱蒂嬴多一些……”
　　被人偏爱，多么幸福？她希望蒂嬴幸福，亦希望她最爱的孩子们能在她走后，替代她的位置，与彼此相依为命。

　　那时公子还小，与我一般，并未发觉夫人的异样，乖巧地答应：“好。我一定像爱母亲一样去爱父王和妹妹。”
　　当时公主很小，身体弱，吹不得风，夫人便没有见她。
　　她险些拿命换来的女儿，一面都没有见到。

　　很多年后，我渐悟出。
　　那日夫人见大王从正殿走出，她看他时，亦是满目不舍。
　　就像要把他刻进心底去。
　　可是若有来生，她应当不愿再与他相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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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到底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这短暂的一生，三年五载，温暖了整个宫闱。
　　她从不信我，却在走的那夜，将我支开。
　　她对大监说：“我想吃左芦做的白米糕，你让小瑾出宫去学，旁人我不放心，这里的女人，都容不下我！”
　　大监信了，我也信了。
　　让我出宫，还特地告知大监，好使大王知晓，即便她出了什么事，也怪不着我看护不周。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费尽心思护我周全。

　　第二天一早，丧钟响起。
　　为了最好的夫人。

　　我与蒙将军和左将军夫妇一同回宫，看到的是正殿紧锁的宫门。
　　大监说，大王气得吐了好多血，不肯就医，还将自己关了起来。
　　这一关，就是三天三夜，若不是蒙将军骗大王公主生病了，那扇门还不知要闭多久。

　　门下的大王，衣冠不整，面色苍白，眸中暗淡无光。他跑向公主的寝室，从乳母手中夺过公主，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