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83、第 83 章

　　入宫为婢那年，我不过五岁，勉强算得上懂事。
　　我跟着一个名叫阿吉的婆婆学规矩，她是太后身旁得力的人，碍着她的颜面，旁的宫人待我，自然极好。
　　然而剧变发生，安稳的日子突然到了尽头。
　　太后与那假太监的私情被公然昭示于天下，甚至还对大秦的王位动了心思，大王忍无可忍，不仅将嫪毐五马分尸，还把太后赶出了咸阳。
　　至于服侍太后的宫人，皆被赐死，我和一个小公公因年纪太小，侥幸得活。
　　而后我就被拨去洒扫花园，虽不及从前，到底是捡回了一条命。

　　因花园是各宫妃嫔必经之处，我又长年在此，日久天长，自然而然听了许多宫里的稀奇事。
　　她们时常抱怨大王不入后宫，话里话外，更多的却是在相互试探，得知了所有人都不得大王召见，便各自松了口气。
　　其中最使众人好奇的，便是契守殿未来的主人。
　　我亦很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那座殿阁实在是太美，远望去，像是仙人的住处。那里头的花儿，即便是被宫墙牢牢围住，也挡不住它们绽出墙头来曼丽争春。
　　更难想得到，这完美无瑕的仙宫，竟由大王亲手设计，又是蒙将军亲自督工，大王对它的重视，丝毫不亚于对王陵。
　　后来大监说漏了嘴，他说：“这契守殿，是大王要建给他远在赵国的小师妹的！”
　　“远在赵国的小师妹？”
　　众人皆了然。
　　原是我们不谙情事的大王，心里也有了一个放不下的人。
　　可是那位传闻中的小师妹是何模样，无人知晓。

　　多年以后，传闻中的“小师妹”，终于进宫了。听人说，还是被大王从战场上掳回来的。
　　如我们所想，她果真被大王安排住进了契守殿，也得了个宫中除王后外最高的夫人尊位，但听人说，她过得不开心。而大王，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宠爱她，相反，甚至刻意冷落她。
　　“那场仗，好像是因为她才败了！这都不打紧，听闻这位司马夫人，在赵国已经嫁过一次人！”
　　“嫁过人？那大王还……”
　　秦国境内皆知，因太后与嫪毐的过往，大王尤其在乎女子的贞洁，一般再嫁之人他尚且不耻，更难想象他竟会掳回他人之妇做自己的夫人！
　　更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他抢她回来，却不肯善待。如此，为何要给她名分？

　　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司马夫人，是在她入宫半年以后。
　　那是个雪天的夜晚，月色皎白，落在纯洁的雪地上。
　　我与一个小姐妹换值回去自己的住所，路过了在月色下美绝的契守殿。寒冬腊月里，居然还可闻见花香扑鼻，我好奇问道：“里头那是什么花？”
　　小姐妹说：“不知。当年大王寻了好久，才找到了冬季开花的花种，只怕是我们听都不曾听过的！”
　　原来在初建这座宫殿的时候，大王还那么在意她。
　　马上我又发现，大王一直都在意他。
　　我俩看着契守殿外墙顶上趴着的玄衣男子，惊呆了眼。
　　大王！！！

　　大监佝偻着身子立在墙边上，探头探脑，似乎是在帮忙望风。他的动作并不生疏，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
　　我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大王！
　　小姐妹笑出了声儿，惊扰了大王和大监，大王便从墙上跳下来，凶狠地警告我们：“此事不许对旁人说起！”
　　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

　　“谁？”
　　宫门大开，里面的人飞快跑了出来。
　　那女子一袭白衣，未施粉黛，青丝四散，皎若山间明月，更在月色中笼上一层微薄的冷光，干净得若仙子一般。大王见了她，双目直直的，思绪已然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女子，必定就是司马夫人了。
　　大王的朝朝暮暮，大王的魂萦梦牵。

　　“嬴政？你来干嘛？”她唤大王，直呼其名。
　　大王倒不生气，只是语迟，半晌才很不流利地回她：“碰巧路过。”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大王，又道：“你该不会……又是来找我吵架的吧？”
　　大王便不再回答，满面愤然地甩袖离去。

　　吃暗亏不是大王的处事风格，唯独到了司马夫人这里，一再退让，我以为是大王爱她的缘故。可很多年后，大王对公主说起此事，只笑道：“那是因为你母亲嘴太厉害，父王可吵不过她！”
　　也许因为爱之深，才会吵不过吧？依着大王的性子，若是不爱，直接拖出去斩了，还能由她动嘴？
　　转过身来的大王，在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浅一笑。
　　原来大王笑起来，那么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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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那年，我被调往正宫外殿，侍奉外臣酒水。同年某日，簌公主来正宫找大王，据说是为了大王要她绣秦国版图一事讨价还价。
　　当日，大王正与外臣论要事，并无空召见公主。簌公主等了一整天，见不着大王，心里烦躁，偏偏是我得大监命令送公主回契守殿，眼看都快到了，公主还是没忍住，对着我撒好大一通气。
　　“簌簌！”
　　我便是在那一刻，第一次与夫人真正意义上的相见。
　　“你舅舅的坏脾气，你怎就学得个十成十的！这些宫人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不体恤倒也罢了，还冲她们发起脾气来！”
　　夫人将我从地上扶起，亲手为我拍去膝上的尘埃。她笑得明媚至极，堪比三月里的暖阳！
　　“我家簌簌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她心眼儿是最好的，只不过脾气怪了些！”
　　我匆忙跪下，道：“夫人何出此言！婢子实不敢当！公主罚婢子，是婢子该得！”
　　夫人却说：“哪有什么该的！我看你与簌簌一般大小，却比她懂事得多，看来还是我和嬴政太溺爱她了。我会回去好好管教她，今日之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后来，夫人又叫她身边名唤姣姣的陪嫁侍女发给我一些赏钱，就当是赔礼的。
　　她们未走远时，我听夫人训斥簌公主道：“欺负弱者可不算什么本事！我们深居高位，若是仗势欺人，和旁的小妇人有何区别？”
　　后来的话，我就没听见了。

　　我自幼入宫为奴，习惯了俯首帖耳，见惯了拜高踩低。我一直以为独得盛宠的司马夫人会有多不可一世，从不曾想，她亲切得就像邻家的小姐姐。
　　这世上，只有夫人才配得上大王，更只有大王，能配得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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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灭赵之战后，在国宴上，大监命我为夫人布菜，那是我第二次近距离接触到她。那时，她的眼里已没有了光。
　　我们都能看出，大王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夫人欲刺杀大王，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夫人失宠。

　　再路过契守殿时，我抬头看向绽出墙外的花枝，心下无比潸然。
　　那般恩爱的大王和夫人，终也离散了。

　　一行人从契守殿经过，张口便是：“这失了宠的弃妇，最好悄悄死在里面才好，净给人添晦气！”
　　我便上前将其拦住，行礼后，问道：“敢问韩美人，大王尚未废黜司马夫人，何为‘弃妇’？”
　　“即便未废，她已让大王厌恶至极，与弃妇何异？你又是谁？轮得到你来质问我？”
　　“不管我是谁，都只是说一个公道！大王并未抛弃夫人，美人以’弃妇‘称夫人，不合礼数！”
　　结果自是韩美人大怒，我也被掌嘴数十后关入永巷。

　　将我解救出来的人，是大王。
　　他问我：“司马夫人帮过你？”
　　我说：“两年前……不过夫人应该早已经忘记了。”
　　大王神色暗淡，语气哀哀的：“也许吧，她帮过那么多人，一定不记得你了……她对每一个人都那样好，唯独不肯善待我……”
　　他们的事，外人永远看不懂。
　　“罢了，你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留你在她身边，寡人也放心些……”

　　自此以后，我便留在了夫人身边，顾她饮食，护她周全。
　　大王忙于政务，宵衣旰食，睡得极晚。每晚，夫人入睡以后，我都要跑去正宫，将夫人今日行踪及事宜知会大王，关于夫人的一切，事无巨细，他全都要知晓。
　　他们如此相互折磨，受苦的是彼此，看累的是我们。

　　很多个夜里，夫人失眠，便会坐在寝殿前的长阶下发呆。
　　她一句话都不说，没有表情，也不曾叹息，也不知她是想家了，还是在想和大王曾经的日子。
　　偶尔我会仰头，时常能看见墙头上趴着的玄衣男子，他的目光亦无比苍凉，已然没有了夫人初入宫时，他看她时的光芒，但也有不变的——一丝不可掩藏的期许。
　　或许有一天，他的小师妹，还会再像从前一样爱他。
　　契守殿的高墙，亦是大王和夫人的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