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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   在父王的寝殿里,有一屏版图。
      父王很珍惜那幅版图,宫里有专门负责清扫保养它的女官。可是岁月不会绕过一切人与事,那幅版图,也在时光的洗涤中渐失了原有的光泽。
      我不知父王为何那样看重它。
      宫里任何一个绣娘,都能绣出更好的来。
      况且,那幅版图上只有一个父王亲政初期的秦国,后来陆陆续续多出的城池,都不在那上面。
      即便最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父王也不答应把它换下来。

      我想,父王爱重它的唯一原因,只会是它出于那司马夫人之手。
      可老嬷嬷说:“不是的,是一个公主绣给大王的生辰礼物。”

      我没有姑母,蒂嬴长姐又最不喜欢碰那些女儿家的细致活儿,纪嬴妹妹倒是手巧,但据说那幅版图的年龄比我们还大,而且纪嬴在父王心里,从来都没有那么重要。

      关于此事,有胆大的兄弟悄悄问过蒙将军,毕竟他最得父王器重,父王很愿意和他交心。
      蒙将军什么也没说,像是被人问及了深藏在心底的伤心事。
      他一转身,没入压抑沉重的宫楼下。

      直到后来父王崩逝,我们都不知道那幅版图的来历。

      秦国的疆域越来越广,父王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人们对他的称呼由“大王”、“秦王政”,变为“始皇帝”,渐渐的,他似乎也不记得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可是有一天,他与我们说着话,就自己走了神。
      他呢喃道:“嬴政……”
      嬴政。只是一个自父王继位以来从来没有人喊过的名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向来不信鬼神的父王,开始崇拜鬼神。

      有一次,轮值的宫婢斗胆,窥伺到父王跪在大殿下,面朝着门外的长生天,无比虔诚地向它祷告过一件事。具体是什么,那宫婢不敢细听。只知从那夜以后,父王开始敬信鬼神。

      兄长说过,人总是希望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命运。可世上之事,自每个人一出世,就已既定。他们拼尽所有,也拯救不了命运,走投无路,却只能相信神明。
      我问道:“原来父王他……也有求而不得的吗?”
      兄长悠悠地说:“这就是无缘吧?”

      在我的印象里,父王从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脾气不好,甚至是喜怒无常。
      他坐拥天下,却从来没有得过一日喜乐,就连与蒂嬴在一起时,也会忍不住黯然失色。

      长生天夺走了父王的毕生所爱,却不肯因此而宽宥他。

      在父王灭掉齐国,统一天下那一年,他把蒂嬴弄丢了。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允许任何人向他提起有关蒂嬴将来的嫁娶之事。他说:“寡人的蒂儿是不会嫁人的!她要留在寡人身边,陪伴寡人一生一世。”
      可是他把蒂嬴弄丢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父王哭,他在祭典上大发雷霆,掀翻了摆放祭品用的食案。他毫不留情地处死了所有与他们一同出猎的宫人侍卫,指着劝谏他的大臣们破口大骂。
      偏偏是他自己弄丢了心头上的无价之宝!他是天下之主,可以肆意找任何人发气。
      可他最恨的,应该还是他自己吧?
      杀戮之后的父王,顾不得颜面,再不能伪装和掩饰,他瘫坐在祭祀的广场中央,失声痛哭。
      我们帮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去。

      我以为父王再不会相信长生天了,然事实恰好相反——他反而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神明。
      他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

      之后父王几乎没有再踏足后宫。他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朝政中去,仿佛只有忙碌到昏睡,才会暂时忘记所有痛苦。
      偶尔,他会召见扶苏哥哥。问他对时政的看法,问他最近的课业,问得最多的,还是搜寻长姐的结果。

      永远都没有结果。
      长姐丢失的那一年,已经八岁。她自幼冰雪聪明,更是随了父王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父王又重金寻她,她一定能记得回家的路,或者一定有办法回家。
      除非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普天之下没有人敢私藏皇帝最喜爱的女儿,只要她想回家,就总能回得去。

      而扶苏哥哥本就温弱,从那以后更是沉默。

      父王熬不下去了的时候,就会让兄长陪他去后花园走走。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偎依也有隔阂,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彼此的唯一了。
      我远远瞧他们,就好似一对平常父子,在寂寂余生里相依为命。

      母亲说过,自司马夫人离去至今,父王没有为她掉过一滴眼泪。我那时不能明白,父王明明那么放不下她,怎会连泪也舍不得为她掉一滴?
      后来絮儿离开我那一刻我才算是明白了。原来真正爱极了一个人,在她离你而去之后,是哭不出来的!
      而我们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处景色,相关的每一个人,都能在无尽岁月中使我想起她来,这种煎熬折磨将一直陪伴我,地久天长,直至到了坟墓里去。
      所以父王这些年,该有多疼?

      因为长期过度劳累忧思,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太医劝诫他,不可再如此操劳。
      父王并不听劝,因为除了忙得忘记自我,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排解哀恸。
      但他又好像越来越畏惧死亡——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的眼角长出褶子,头发也变得花白的时候。
      他这一生,有太多事情没有完成,最重要的一件,便是他还没有找到挚爱的女儿。

      有一次他召集了我们所有已经成年的兄弟。
      他眼里的希望越发暗淡下去。
      “寡人让你们找蒂嬴,这都整整十年了,为何还没有她的下落?”
      他自顾自的又发了一通脾气。
      这样的事情常有,起初我们感到畏惧,后来便习以为常。父王很清楚没有人敢在长姐的事情上对他有所隐瞒,只是他希望如此。
      他希望是我们向他隐瞒了长姐的行踪,而非如世人所传那般——他的蒂嬴,早早
      在十年前就死在雍城。

      每年都有险求富贵的女人来到宫门外,说自己是皇帝失散多年的女儿。父王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幻灭。
      更有成群结队的术士,出于各种目的,或是为了可以不服徭役,或是为了可以免交赋税,他们像哄骗小孩儿一样诹骗父王。有的说有长生药,有的说能通过做法事得知蒂嬴的下落……
      他们行骗的言辞千奇百怪,令人忍俊不禁。
      可是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父王即使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很多虚假成分,却还是选择了相信。
      他只能相信。
      他放纵地大笑,笑过之后问扶苏哥哥:“你看父王老了是不是?你母亲离去那年,不过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父王如今这般模样,若是见了你母亲,她还会认得么?”
      他踌躇满志。
      “可是我不敢来见你,我们的女儿,我还没有找到……”
      扶苏哥哥总是安慰父王:“母亲爱极了您,不会怨怪您。”
      父王会像小孩子一样对兄长撒气:“你母亲说过,爱一个人就是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在人间受苦,所以她不爱我。”
      父王想了半晌,又委屈地说:“而且她到了都以为,我不要她了。”
      兄长不会再多言,只让我们出去,他一个人静静地陪父王坐着,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可我也见过兄长一个人独处时的样子。他在城楼上,潸然矗立,看着天边残辉散尽,不知所思。
      他回过头那一瞬,我看见他眼眶微红,泪流满面。
      他微恁,嘱咐我:“不要说出去,也不要告诉父王。”
      他又一如既往地柔和一笑,说道:“我只是想蒂嬴了,也想我母亲……我也快撑不下去了。”

      在第五次东巡途中,大监得到消息, 说原楚国会稽有个妙龄女子,长得与故去的司马夫人很是相像,年约十八九岁。
      兄长听闻,立即带着军队出发,要去寻他日思夜想的胞妹。
      父王紧握住兄长的手,那张沧桑的脸上尽是一个父亲的哀恸和怜爱。
      他无力地乞求道:“一定要把你妹妹带回来!不管她长成了什么样子,只要我可以见到,我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她来!”
      兄长单臂抱住父王宽厚的后背,就像在 拥抱一个并肩作战的兄弟。
      “放心,我一定带蒂嬴回来!”
      父王眺望着军队远去,神情无限凄迷,凄迷之中,又是狂喜。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兄长与父王之间如此亲密的举动,却不知那是唯一一次。
      那一走,竟是永别。
      我们都知道父王身体大不如前,可从未料到 过,他会突然暴毙。

      兄长因此折转回来,却没能见到父王最后一面。
      而贵为天下之主的父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等到他一生钟爱的女儿。

      侍奉的宫婢说,父王临了的时候,连太医都没有宣,而是独自坐定在案几边上,对着咸阳城的方向,行了一个最端正的揖礼……

      没有人知道,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多年的司马夫人,是不是已在终点等他。

      他们在一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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