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46、第 46 章

　　秦国的秋天美得比赵国更加凄凉。
　　启伽要了一匹马，独自驰骋在一望无垠的草场。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到了地平线，化作蓝色天际下的一个黑点。
　　簌簌看呆了眼，从未见过骑术如此厉害的女子。从前她不完明白舅舅为何对姑姑如此痴迷，现在她完全见识到了，连她一个小姑娘都倾慕她英姿飒爽，遑论男人！
　　就连蒙恬也咋舌，难得说了句称赞的话。
　　蒙恬和簌簌皆不自觉看向秦王，他更是看得入神，眼里从来没有旁人。他记忆里的司马启伽，就是如此模样。

　　过了会儿，启伽骑马回到营地，秦王大步上前，欲扶她下马。可她却说:“不用!”于是纵身一跃，双脚着了地。
　　启伽大喊:“痛快!”转而又对自己身旁的秦王说:“嬴政，谢谢你带我出来。”
　　他伸手去刮她的鼻子，这一次她只略微恁了恁，便让他刮了。她瞟了一眼在不远处翻白眼的蒙恬，直说:“够了，够了！有人看着呢！”

　　蒙恬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就走。
　　簌簌紧随其后没完没了:“蒙将军，你去哪里？蒙将军，今天晚上吃什么？蒙将军……”
　　“吵死了！”蒙恬耳朵疼，又扫了一眼簌簌，再回头看看启伽，“也不知大王为何要给司马启……你们夫人打扮成男子模样!女人没个女人的样子，难怪教得你也这般任性胡闹!”
　　说完就走。
　　簌簌气得在原地大喊:“我哪里任性胡闹了？我今天穿得这样好看，你就不能……”
　　你就不能多看一眼吗？
　　蒙恬顿足，回头又训了簌簌一句:“你一个小丫头，穿戴华丽，哪里有小姑娘的样子？”
　　这世间但凡是个女子，不管如何打扮修饰也入不得蒙恬的眼。就连他的妻子，也很难与他平心静气说得上几句话。

　　秦王告诉启伽，蒙恬自幼随他父亲在军中长大，他母亲又早逝，因而他极少见过女人。
　　“现在好许多了。前几年他见了女人就躲，说自己浑身不自在!”秦王笑说，“我与他虽是君臣，却在他的私事上操了不少心。前年替他娶妻，家里有了女人，他倒更不愿回家，我还得督促他回去生孩子！”他笑的纯粹干净，倒与初见时相仿。
　　启伽趁他高兴，说:“你记挂蒙恬，我也记挂左芦。秦国军纪严明，此次秋猎不逢他当值，我也没向你强求要他同来。你能体恤蒙恬，也得容我体恤体恤左芦罢!”
　　“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启伽想了半天也没有中意的人，她很自责:“都怨我记性差!你宫里好多姑娘，我看着都挺好，这会子倒是谁也不记得了！”
　　秦王说:“不急，慢慢想吧！此事我准你全权负责，宫里那些适龄的女官和宫婢，但凡有你看得上眼的，尽可以拿去。不必知会我。”
　　他又往启伽身边挪近了些。
　　“可若是……”启伽看看他，“若是我挑上了你中意的女子呢？”
　　秦王眼里掠过笑意，他轻声说话也能字字坚定:“我不知道这宫里除了你司马启伽，还有谁能让我中意。”
　　这些话秦王不常说，只要说了，就没她的好果子吃。
　　启伽靠后挪了挪身子，却还是被他捉住。

　　簌簌原本就守在王帐外，她信了启伽是去向秦王打听蒙恬的脾性，她也不知待了多久，直至眼看王帐里熄了灯。
　　“坏姑姑!说好今晚陪我的，早知道就不帮舅舅向你说情了！”
　　秋风在夜空中打了个旋儿，卷起枯草落叶。风走过，叶子重新落到地上。簌簌打了个冷颤，回去帐中歇下。

　　夜半，蒙恬守在王帐外，只见得簌簌穿着睡袍跑了过来，又哭又喊，说是做了噩梦，要找姑姑。
　　蒙恬唯恐她吵着秦王和启伽安睡，立马捂住簌簌的嘴，又觉她可怜。他哑声道:“别吵，小丫头，别吵!我守着你!”
　　簌簌突然就不吵了，含泪点头，以示同意。
　　蒙恬方才松开她，没好气道:“你们女人真是多事!”

　　即使有蒙恬整宿守在营帐外，簌簌仍不老实。她总是试探性地朝帐外大喊“蒙将军”，听得蒙恬回应才敢继续睡下，周而复始。
　　蒙恬被扰得烦了，冲帐内大吼:“你要再不肯老实睡觉，我一定把你丢进山里喂狼!”
　　这下才安静了些。

　　破晓时分，天空才露出来鱼肚白，气息也还同夜里一般凉嗖嗖的。
　　秦王已经醒来，呆呆看着启伽在他怀中熟睡。心爱之人总是越看越欢喜，他每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她比前一眼更美。
　　终还是情不自禁，秦王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引得她嗔一声，又将脸埋进他怀里。

　　启伽突然惊醒，推开秦王就问:“簌簌呢？”
　　她昨夜原本打算等他睡着就回去陪簌簌的。
　　秦王又轻吻一下她的额头:“现在想到簌簌了？”
　　启伽小声说:“我，我睡太沉了。”
　　实则是在秦王怀中使她心安，总是很快就能安然入睡。

　　更衣时，启伽想着嬷嬷们教过她，妃子是要服侍大王更衣穿戴的。虽然她早见过秦王□□的样子，却还是羞于正眼看他毫无遮挡的肌肤。为难中，是秦王自己穿好衣服，还替她整理好衣衫。
　　“打小你就如此，总是理不齐衣襟，不过无妨，我会做就好。反正你在襁褓之中我便照顾你，早习惯了！”
　　他语气自然轻松，竟不像有过中间那十年的分隔。
　　启伽说:“你总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我都觉得你有些老了！”
　　这句话，是后来几天秦王不悦的根源。

　　出了营帐，蒙恬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身心俱疲，还没来得及向秦王抱怨簌簌闹腾他一事，反而先被秦王发了通无名火。
　　秦王见他形容憔悴，又想到他与自己同岁，直说他不重仪表，怪不得人家姑娘嫌他年纪大。
　　蒙恬不解道:“大王，那些女人以为我老，跟我有何干系？难道她们嫌弃了我，我就会死吗？”
　　秦王方才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人发气。
　　他问蒙恬:“寡人，当真老了么？”
　　蒙恬不明就里，亦不知他是因为启伽说了那句话才如此。
　　“您才二十七岁，哪里能算得上老？只是比那司马启……夫人大了许多，可是大王何故总在乎这些？您就是再长她二十岁，她也不敢不跟着您!”
　　蒙恬总是如此，劝慰他人，也能踩到别人的痛处。若不是怕配不上启伽青春年少，他又何以如此惧怕衰老？

　　启伽发现秦王使起小性子，也是不逊于女子的。
　　好好的汤，他嫌做得太淡，要人重做；待加了盐，他又嫌汤放凉了；重做了一碗，他说:“要咸死寡人吗？”非得要厨子们跪下求饶了，他才肯作罢。

　　“嬴政，你干嘛老看着我？”
　　启伽梳头发也不安心，总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她身后盯着。
　　秦王说:“你年轻漂亮，我自然该看你。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就因为我老了是不是？”
　　“你发哪门子疯？”
　　她打起精神准备好了要同他斗嘴，可细一回忆，方想到了自己早上起床时同秦王说的那句话，她仰头大笑，毫无仪态。
　　秦王见她笑，都快憋不住了，还得绷着脸问:“你笑什么？”
　　启伽说:“我知道你发什么疯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真是小气!我说错话了，你快别闹脾气了，你一点都不老!”
　　“哦……那还差不多！”
　　纵然只是敷衍，他也开心。
　　此前的司马启伽，连敷衍的话都没有，向来我行我素，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她能坐在这里看他发气，还能主动向他赔礼，真太过难得。
　　秦王说:“那我就听你的。”

　　帐外是夜色苍茫，怀抱着美人如玉，他突然问她:“启伽，我想知道你被禁足的那半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知道的不多，不过是从契守殿外墙顶上窥伺得来的片段。
　　启伽本心情不错，听秦王如此问起，脸色沉沉，怨怼道:“你还有脸问呢！旁的不说，我想着出去遛遛也总有人拦着。你那墙也砌得太高，我第一次溜出去还硬摔了一跤，躺在地上挣扎半天没起来……你看!”她伸出胳膊，“这块疤现在还没消尽呢！”
　　她又喋喋不休数落好一通，从无味的吃食，到粗劣的衣料，还有就是她被关得心情烦躁……秦王一旁听她说，一旁细细端详她胳膊上的疤印，他心疼不已，将她更抱紧了些。
　　“嬴政，我喘不过气了。”
　　秦王也不松手，只说:“你太狡猾，我一松手，你就跑了。”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司马启伽，你又能跑去哪里呢？

　　次日，众人赛马。
　　启伽虽骑术一流，终究比不过男子， 秦王的眼睛一直长在启伽身上，甚至刻意输给她。如此，蒙恬拔得头筹，得了秦王昨日亲自猎杀的银狐。
　　秦王说:“原本寡人要给启伽做裘衣的，你得了彩头，正好博你夫人一笑，没准儿她一高兴，明年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寡人也对得起蒙老将军了。”
　　蒙恬懊悔道:“大王，你要是早告诉我这是给女人的东西，我定然不那么费力跑最前面去了！拿这东西给她，免不得又要见面寒暄，我早已经辞穷了！”
　　秦王拿蒙恬的榆木脑袋没有法子，又不好因他的私事罚他，指着蒙恬说:“你要寡人说你什么好？”
　　蒙恬道:“你说我什么都好!只要不同我说女人。”

　　远处，是簌簌坐在一匹刚成年的小马上，启伽牵着马在前面走。
　　启伽大簌簌五六岁而已，远远看去，好似真的是一对母女。

　　秦王有一个美丽的幻想:同样的草场上，启伽牵着一匹小马，马背上坐着的，是她与秦王的孩子。
　　可是他知道，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嘴角的笑意僵硬住，随之而来的是眼底里深藏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