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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八五就远去故乡,葬魂深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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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光芒不再,堇城人对“龙”的记忆刻骨铭心;三君殿一道令下去,烟花大放,鞭炮聒噪,多少让春节有了点样子,冲散了堇城阴云笼罩的氛围。
堇河兀自东流,静静地与海交汇;河海相接处搭起高台,往回看是疮痍满城,往前看是桦扶殿翻修的飘船,承载着满腹未来的岁月静宁和时光安好。水流如绸,风拂其上,把如丝的顺畅质感吹至堇城,散于华国疆土。
星光伴月明,清音随波沉。
人群中,一袭灰袍的男子轻轻走出,朝周围密切关注自己的人摆摆手,留他们在此赏灯,独自一人下了台阶,解马出城。
沿途,灯笼星星点点,映出他衣摆上的墨色,再照出袍子里面若隐若现的金鳞。
城郊楼宇淡去,草木变浓,月光之下的画卷改了调子。
马蹄过草处,沙沙哗哗,静愈静。
于是后面交叠的声音再难掩饰了。
颜泊勒马停下,扭头等后面几步,笑:“没我帮忙,就不敢跟人姑娘说话啦?灯不是每天都能看的。”刘道旭拢拳咳嗽,放缓速度和颜史卿并肩:“什么跟什么……今天就你能上坟,不准人家跟姚夫人说说话?”
“不是正好陪陪她?”
刘道旭甩了一巴掌在颜泊背上:“筱筱在堇城有说得上话的朋友,不像你……”
“……”
“离了我就是孤家寡人。”
“筱筱真的不错,‘不是打铁的’,又温柔又好看,再适合你不过了。话说回来,在我提出来之前,你是不是早就看上别人了?”颜泊直直盯着前面,装作没注意到刘道旭的表情。到头来刘道旭也憋不出什么话,只得叹气:“现在说的是你。”
“哦是吗。”颜泊斜眼瞥过来,蕴着月色的眸子染上了几分沁凉,“媒人有什么好谈的。你也不用谢我,不是都说了吗,把你从朱放那边挖到纵野阁之前我就答应过你……”
“闭嘴吧你。”
颜泊越笑,刘道旭心里就越揪得慌。
“唉?”刘道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走的这个方向完全不对啊?”
“没说是去那三位那边,”颜泊道,“而且前阵子已经和任凡安去过了。哦,我们还代你向师父师娘问了安,说你在解决终身大事,来不了,请他们体谅。”
刘道旭撇嘴“啧”了声。
“还承诺你哪天会带姑娘亲自去拜访。”
“……嗯,会的。”
“至于彦瓒纯……”颜泊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然后道:“任凡安觉得他坟上的花开得很漂亮。也是,毕竟大冬天的。”说话间他拍马加速,矫健的黑马在刘道旭眼前瞬间融入了夜色;刘道旭叹了第二口气,因为心里明白了颜泊去往的方向,也没着急加鞭追去。
刘道旭慢悠悠抵达的时候,看见颜泊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最开始就不知道从何处开口。刘道旭陪他立了会儿,觉得他这个后来者腿都要酸了,忍不住道:“没话找话也难受,反正你不开馆鞭尸,已经很够意思了。”
颜泊随手捡了块石子,想了下,又丢到旁边去了。
“往后见到任凡安的话,还是道个歉,不要让他白疼你。”
新坟无声,只有周围的荒草哑哑簌簌;颜泊不解风语,再定了半晌,和刘道旭一起上马回堇城。
——
黄沙未变,城口的茶铺却模样大改。
跨过门槛进去,迎上来的老板还是原来那位。老板右手扶左肩问好,定睛瞧见来者风尘仆仆,往门外一望,却不见远行商人的货物,只看到桩子上拴着两匹马。马养得好,收回视线打量,人却很瘦。
“店里随时可以备热水,”老板盯着客人漆黑的眸子,用流利的华国语道,“长途跋涉,要不先洗个澡?”
“好。这里可修了马厩?”
“有有有。客人只管进来坐着,我叫人牵你的马过去吃草。”
任凡安由老板亲自带着坐下,在此之前四处打量,发现以前简陋的铺子焕然一新,顺着楼梯继续看上去,可以看到每间客房的窗缝里都透出舒服的光亮。天色不早,一楼的人零零星星,留在这儿的大多也在同朋友喝酒,偶有激动的时候会高声谈话,说够了商货银钱就说女人,说烦了在外的忧虑就怀想妻儿。
老板叫人上茶之前,先喊了盆热水过来让任凡安洗脸。
洗浊了一盆清水,任凡安盯着自己的倒影微微愣神,接着拉了拉袍子,不着痕迹地盖住耳根。“客人你……”老板看着任凡安的脸欲言又止,任凡安以为他看见了那些鳞甲,转移话题道:“这里不卖白袍子了?”
“啊,”老板突然面露欣喜,“客人你果然是任公子。我想了很久不敢乱认人,听你这么一问,就确定你是许久之前来的那位了。”任凡安笑笑,对端茶上来的店里人点了点头。
“任公子当时说华国的事情办妥了就会回来。”
“嗯,办妥了。”
对方如见老友,满眼真诚,任凡安心头一暖。
“啊对,不卖白袍子了。”老板这时才道,“格苏苏对这里来说,就像一道封印……他不在了,我们这里就解封了。怎么说呢……跟外面的世界变得一样,不算特别了?”说着说着他陷入感慨,抄起手臂靠在椅背上接着道:“但现在就突然觉得我们这里真是落寞啊,因为成了没有值得骄傲的东西的边缘了啊。”
连叹几声,老板眯眼回忆起来。
任凡安默默喝茶。
华国的味道刚刚沾上舌尖,就催促着人一饮而尽。
“瞧我,”看完任凡安喝茶的样子,老板一拍脑门,“来,上一桌菜一壶茶!”喊完,他又看向对方:“或者说来壶酒?”“好啊。”任凡安笑。
“换成一壶酒!”
——
两人举杯对饮,聊天胡扯。于是任凡安慢慢在茫茫沙河中找回了时间,心头默默算了一阵,知道如今距离华国的年大半个月了。说到年,老板举起拇指指了指二楼廊上的几盏灯笼:“喏,你们华国人挂上去的,当时闹了一宿,吵到了别处的人,两边还打了一架。”
“那不摘?”
“不摘。闹腾归闹腾,怪好看。”老板耸肩。
灯笼晕开偏淡的红色,时隔多日无人添芯却还发着光似的。
“唔……好像有点看不太清了。”任凡安按着太阳穴,抱歉地笑了下。老板弯着眼睛搭了把手,一边领他上楼一边道:“哈哈,任公子平常不怎么喝?”任凡安把这扶手摇摇头:“明天我们再好好聊。”
“哦对了,这儿还有个华国人。一个人,到了四天了,也只带了马。明天任公子还不走的话,说不定可以和他谈到一处去。”
“……唔,一个人四天?”
“嗯,说是等人。我看他不慌不忙,应该是知道朋友距离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哦……等人……我不等人……”任凡安喃喃说。
“……”
“还是先洗个澡?”老板指了个方向。
迷迷糊糊被带去了洗澡的地方。雾气蒸腾,热水的包裹中任凡安差点睡着,还好滑下去被呛醒了,否则明天不到就得冻成冰块。蓝血让神经变得麻木,任凡安现在倒也不太怕冷,披了件袍子,抱起其他衣服回了房间。
背上的东西使得仰躺的姿势非常难受。裹紧被子,他翻了个身侧着睡,却觉得醉意被廊上的冷气驱散了,脑子竟分外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清醒地意识到安静的可怕,清醒地意识到嘈杂的回忆中,颜涵昌的种种都是格外突出的存在。
念头把整个人都炒热了。
埋在被子里的呼吸急促起来,但十指抠紧的却只是借人体温才得以温暖的死物。
床头颤抖的花瓶快要移出柜子边缘的时候,任凡安咬破下唇,静下来长长呼出口气。眼前的白雾散开又聚合,轻下去、薄下去。
伴着舌尖处的甜腥味入眠,再醒来口中已淡,眼睛里面是一片暖黄。无所事事,坐了一炷香,听见有人敲门,随后老板的声音传过来:“任公子这会可醒了?”任凡安一边穿衣服一边答说醒了,对方再问“我能进来吗”,任凡安嗯了一声,正低头穿鞋,余光瞥见走进来的老板面有急迫,背后跟着一泼浓烈的阳光。
“早先敲门你还睡着。”老板莫名“唉”道,又接着:“华国来的另外那位走了。”
任凡安抬眼。
“哦……他跟朋友去哪?”
“没人来……说是不等了。”老板表现出一脸落寞。为这样的事情伤神,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开店的,而像是个桌案前多愁善感的家伙。“我跟他说我这儿还有个华国人,问他要不要跟你喝喝酒,他也说算了。”
任凡安理好衣服,笑笑:“怪我睡得太死。”
老板一手叉腰一手抹脖子:“不是……倒也不是这个。看到你们两个这样,我就是想说……华国最近没事吧?”
“唔?”
“问题太奇怪?”
任凡安仔细想想觉得也不奇怪。毕竟连着碰见两个华国人,身上都有种丧得每家了的感觉。任凡安:“没事、往外跑的是少数,恰好给你撞上了两个。”“啊……我还没问,任公子这趟回来是要做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任凡安直言:“住下。”
“咦?住下?在这儿?不回去了?”
“嗯。格苏苏说了,那之后他家的房子归我住,‘欢迎我回去’。”任凡安道,“……有件事我确实想拜托老板你帮忙。”
“嗯嗯,只管讲。”
“送信。”
老板眨眨眼:“往华国?”
任凡安答“是”,然后把床头的包裹拿过来,在床上抖出临行前颜泊塞给他的东西。穿了袍子的颜史卿手笔很大,恨不得把整个堇城都塞去送行;任凡安骂他白痴,怕今上一个激动就要丢家弃国随自己奔走天涯,还是挑拣了些东西带在身上。
“老板这里总有想去华国闯荡的人吧?”
“倒是有……”
“那拜托了。”
老板皱眉:“不过我突然觉得你一点都不高兴。”
任凡安低下头,在袖子里翻找那封信。他不习惯穿这种衣服,找东西硬是花了些时间,期间的沉默也把对方的好奇心压了下去。
过了会儿老板接过信,默念上面的一串名字,捏着下巴出神。
“唉?任公子这会儿就走?”
“嗯,就走。怕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