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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八六(终)山水一程沙,雾里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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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快朽了。
推开,里面空气的味道,和外面的却是一样,就好像这间屋子还有常住的人,会每天屋里屋外来来回回。事实是通风的不是门,而是里屋顶上的破洞——人站在外面也能看见刺破屋顶的巨大柱子。
那柱子乍看是铁制,近看会发现暗蓝色光芒泛泽其上。发挥正常人达不到的想象力,则会看出,这是一条凝固的、生前挣扎着往上“生长”的龙。龙身的形态与火焰难以区分,整体觉来像神灵浴火重生,却也像魔鬼坠火将焚。
任凡安抱着格苏苏站了会儿,感到自己比柱子还冰。
背上翅膀的“胚芽”,说明他以后的样子不会像格苏苏这样的漂亮这样庄严。格苏苏的遗骸是龙盘天柱的样子,让人愿意相信灵的世界有他的真迹;而他离地升天的灵魂,也正是普天之下的守护者。
而自己快要长出翅膀了,然后带着翅膀去死,变成恶鬼的样子。
作为彦瓒纯任镌盛月私取蓝血的代价。
真好啊,任凡安这样想着,没意识到小声说了出来:“我居然可以为父辈赎罪。”格苏苏不会发抖,任凡安知道,发抖的是自己。门一关,这间屋子就是比世界尽头还要远的地方了——相信“龙”的人会在外面尊望,不相信的则嗤之以鼻远而避之,厌恶的恐惧的压根不会往这个方向看一眼。
任凡安转过身改为背靠柱子,向站在外面凝视自己毛毛和棕色大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还记得茶铺怎么走吗?”
毛毛表现出焦虑,无心听他说话,但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任凡安的眼神制止了。“老板说过后会照顾你们……前提是你们愿意。当然,自己在外面流浪,对你们来说也比在堇城舒服。”任凡安说完转回去继续往里走,凭直觉找到一个角落,把堆在那里的软甲和头盔抱起来吹灰。
嘎吱——
门被马蹄刨开到了最大限度。
“好了好了,乖乖呆在外面,一会儿我让你带我去兜风。”
毛毛突然发出个奇怪的声音。
紧接着是幻觉。
颜泊回答说“好啊一会儿我带你去兜风。”
然后因为手抖而滑下去的头盔被幻觉中的人抢下捧住了。“我不想理解你了……因为那么多天我还是理解不了。”身披墨袍的颜史卿一边把玩头盔,一边找机会抬眼捕捉任凡安的目光,“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你欠我一个故事。”
但挺长一段时间,任凡安只向外面看。
三匹马交头接耳,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堇城来的黑色大马在向毛毛他们解释此行。
任凡安抓了把头发,把脑袋上的毛薅得很乱。
缓缓呼气:“你就是那个住店的?比我早到那么久?”
“堇城守府的人报说你是走路出城的。出个堇城都那么磨蹭,再笨的鸟也能赶上了。”
任凡安低头把头盔拿过来。
“你很残忍唉。”
“……”
任凡安又露出那种让颜泊莫名兴奋的幽怨表情:“明明说好的,一直不见,迟早会习惯的。”旋即颜泊推他一把将他掀在地上,惊得毛毛领着另外两匹马转过去没眼看。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唉?”
扎扎实实被摔痛的任凡安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颜泊按他下去,继续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任凡安想了半天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血色上脸,偏过头:“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就算是白天,或者外面灯火通明,也照不全的房间就只有那个吧。”颜泊忽然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虽然猜对了,但我心里其实怪难受的。”
担心你心中永远有块暗地,忐忑地跟过去,没想到是真的。
任凡安不说话也不看他,默默捏紧甲衣的一角。
颜泊酸道:“那时你说‘姑娘’什么的,我没当真……想想,你有那么多理由可以编,干嘛非说是喜欢上了个姑娘?不管关系怎样,你确实是遇到了什么女孩子吧?”任凡安抿唇,发白泛粉的唇色看得颜泊心头直痒。默然片刻,两人盯着盯着就开始乱来,途中任凡安清醒过来给了颜泊一拳,而后拿胳膊盖住脸冷笑道:“喂,当今‘一人之下’的人,不应该是我这样色诱君王的流浪者吧。”
“……”
颜泊舔了舔牙根,一字一顿:“这点你倒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会在三君殿好好干下去直到老死的。刘道旭喜欢自在,但堇城也有千千万万甘愿受缚的有志者。座上座下,城里城外,我都给你一个承……”
戛然而止。
咽了咽嗓子,涵昌公的“承诺”差点没能进行下去。想起过去的某些承诺,两人直愣愣盯着对方,一时觉得不太敢说话了。半晌,颜泊咬牙:“座上坐下,宫里宫外,我都给堇城一个承诺。”
任凡安笑,表示怀疑。
颜泊压住他肩膀,额发一丝一丝垂下来,其它本来被束起的头发也一缕缕倾泻,快要将任凡安淹没的时候,颜泊却被对方面上真实的痛苦扎了下。任凡安喘气,挣脱出一条胳膊,掂在背后行将破土的翼骨上。“痛是真的。”
静了会儿,颜泊盯着任凡安慢慢起身,正要放开他,却被往下拽了一把。
摈弃了拘束的声音轻轻在耳蜗里勾旋:“颜史卿‘技多不压身’不是吗?”
“……”
哐当。
颜泊起来把人按在了柱子上。
衣料下,任凡安胸前的鳞甲和柱子撞出巨响。紧接着两人互相帮忙,扯掉对方身上属于人的理智,把一堆沉重的东西仍在旁边,敲响作为兽类的人、可向天空炫耀的最骄傲的节奏。盘踞龙身的柱子岿然不动,安静的空气被任凡安放肆的声音灌满,害羞发热,乱闯着在人身上撞出细汗。
“颜、颜泊……”
“嗯。”
“那个姑娘现在……”扑来的力量陡然加剧,任凡安疼得收住话,不舒服地动了下。暂缓,任凡安恶作剧似的笑开:“那个姑娘的脸就在这里,现在她正看着我们。”这种时候,不管任凡安说什么,颜泊的大脑都会把它们处理成胡话。事实上任凡安的确神志不清:“很久很久以后,但也有可能是明天,我会跟这个柱子抱在一起,到那时我和她也就……”
涵昌公好像在生气。
到后面任凡安也说不出话了,只是疲惫地坏笑,偶尔因为难以支撑而皱皱眉。
——
三匹马围着被柱子贯|穿的屋子玩了很久,实在无聊了,溜回来偷窥,见到门里的两位衣冠楚楚,正跪坐在柱子前面往上看。
毛毛瞪了另外两个一眼。
以为自己想多了的两匹马垂头丧气。
——
休息好了,任凡安站起来,用食指在柱子上圈出一块地方:“尔瓦那个时候,踮起脚抱住了格苏苏的肩膀,两人就一起睡过去了。”说完他又指天,向颜泊示意他们更远的归宿。“陛下相信吗?”
颜泊托腮,抬眼扫他。
“很久很久以前,”任凡安笑了下,开始讲故事,“有一条龙在天上活得很委屈,伸也不是屈也不是。有一天它在花园里逛啊逛啊,发现了一个穴口,钻进去,就把蓝色光芒带到我们的天空了。见过龙的人都因为蓝光而记忆模糊,所以龙只能是传说。火堆旁边的人侥幸意识清醒,于是他后来在岩浆口等啊等啊,竟然真的再次等到了龙。这个时候,人就右手扶左肩问龙说——”
“龙啊龙啊,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呢——”颜泊模仿任凡安的语气,拖长调子说。
任凡安抱起手臂,顿了下继续:“人说,上天啊上天啊,你是来拯救我们的吗?”
这时,“陛下”突然很乖巧地坐直了。
“龙问:‘我们?这里有很多痛苦的家伙吗?’人不理解:‘上天啊,你是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才会觉得永恒的快乐才是正常的呢?’。龙思索良久,赐给人龙血,临走前感谢人道:‘谢谢你把你们这个世界的真实告诉了我’。龙回去之后给孩子们讲述了异世界的故事,很多很多年以后,其中一只长大了的小‘龙’钻进了父亲口中的穴口,看到了那个岩浆口的人,对他说;‘我从爸爸那里知道,每一条龙,都比你们这些家伙好。’
“人揉了揉眼睛:‘啊,你不是‘上天’。‘上天’是感激并且爱着我们的。’小‘龙’生气,冲下结界威胁人道:‘在上面我们家什么都不是,但在这里我们是神’。人阻止不了,只能看着小‘龙’在低空游荡。过了一段时间,小‘龙’的灵气被结界之下的空气吞吃干净了,它不能往上飞,就躲在洞穴中想办法。”
“小‘龙’想出的办法是长出翅膀。这样它就可以在地面之上、结界之下自由自在了。”
颜泊终于忍不住“噗嗤”出声。
任凡安正色:“是真的哦。”
“谁讲的?”
“格苏苏。他是那个‘人’。”
“刚才就想问格苏苏是谁。”
任凡安曲指敲了敲那根柱子。
“尔瓦是格苏苏漫长年岁中的一部分。她在沙漠里行走,不记得妈妈为什么要打晕她把她丢在那里;格苏苏捡她回去,给她讲‘上天’的故事。”任凡安道,“哦对了,在尔瓦之前,听到‘龙’的故事的人应该是罗丹。”
“那家伙?”
任凡安:“他在极西听说西、夏两国的交界处有预言家,于是远行至此,以司者的身份求问国事。用‘上天’的眼睛看过世界的格苏苏当时来者不拒,于是把极西的未来悉数告知。”
“……”
“听到一句话之后,极西司者罗丹极力劝阻国王和一位女子的结合。因为格苏苏对他说,和国王王后的儿子有关系的人,最后会杀死你。”
“……”
任凡安道:“罗丹叛|乱、让极西国王王后无人祝福、送走何佑仪,都与这有关。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格苏苏也越来越意识到,龙的眼睛救不了人,只会让人在混乱和恐惧中步入既定结局。于是他圈定沙城、压下名声,能沉默,就保持沉默。他规定自己不可以与人结合;他要把龙血扼杀在自己体内。”
颜泊耐着性子把玄幻的故事听完。
“那姑娘呢?”
“尔瓦向往着沙城之外的世界,但她也爱着爷爷。在格苏苏快死的时候,她和爷爷抱在了一起。”
“你刚才的意思是格苏苏长生不死。”颜泊向任凡安眨着求知的眼睛。
“因为我。”
任凡安神色难辨。
“我说华国遇到了那只‘龙’。他嘱咐我杀‘龙’、毁掉那只‘龙’散步的蓝血。我答应了。”任凡安道,“于是他觉得到了可以安心的时候,可以走了。”
颜泊起身,抱住任凡安,鼻尖酸痛,但又莫名想笑。忍着忍着,就觉得任凡安流下来的眼泪沾到自己脸上了。他保持低头的姿势,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让这个总是闷着一声不吭的家伙以自己的节奏发泄未名的情绪。
“蓝血不是龙血,白毕那帮人崇拜的,也不是‘上天’。”
任凡安说。
他的声音很稳,脸上的眼泪就像是别人的。
反倒是颜泊抹了把脸。
“不想帮那家伙,为什么还乖乖替他看孩子。”颜泊责备地问。
任凡安又笑:“笨。”
“唔?”
“等到有杀‘龙’的机会,勒死幼兽,就只有我还有蓝血了。”任凡安道,“然后再回到这儿,把自己和不该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东西葬在一起。”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长出那对翅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冷掉。反正,一直候在格苏苏这里,等待真龙召回恶龙之血就好了。
“不是哦,你当时让那小崽子快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或许是……以为小‘龙’长大了,可以褪掉翅膀回去?”任凡安自嘲。颜泊没把他再后来喃喃自语的话听进去,只是无意识地揉他的头发,想把他从来没有停下来过的脑子揉成渣滓。
“那家伙可能有朝一日伤好了,还会回来。来一次变一次天,堇城不可以掉以轻心。”
颜泊:“你什么时候能为我们两个担心一次?”
“……”
任凡安推开他,面上是责怪之意。
“陛下每年总要到各处出访一次,每到那天,不要怄气不来。”
“……”
“你也明白刘办事喜欢自由,这么多天在外面,也不考虑别人。”任凡安正色道,“大半个月,你简直讨打。”
颜泊捏起下巴:“要是我以后的妃子,都像你这样忧国忧民时时直言相谏就好了,多省心。”
“……”
而后今上哈哈大笑,毕竟第一次见到脸色发翠发绿的任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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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之渊、归阵、武于辞、乌仁、袁衣、胥铭、范尘子……”长街上,秦其双低着头走路,一边加快步子一边念着纸上的名字,全然没意识到后面追着他跑的小哥和他一样悲情。尽管快喘不上气,秦其双还是继续念了下去:“秦其双……蔻恩、宋书天宋书山、殷明子、何佑仪……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排开众多异样的眼光,秦其双拼命要赶上最后一批投胎似的奔到了有蓉园,沿途喊着“真是给我们的、真是给我们的!”
院门一开,秦其双抱住殷明子眼泪狂涌:“安哥死啦!”
闻声赶过来的何佑仪连忙把殷明子搀住,接过婴儿,抱紧在自己怀里。
秦其双嚎啕:“安哥的信寄来啦!”
“信?”
外面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一头懵的何佑仪循声看过去,见得追了秦其双一路的小哥吭哧吭哧跑过来。小哥皮肤黝黑,鼻梁高挺,何佑仪见之忙问:“任公子请你从那边送信来的?”
“不、不是……”
何佑仪按着秦其双的脸,把这个刺耳的家伙扫到一边去。
“是我们老板。任公子是他的固友。”小哥缓过气,用不流利的华国话回答。
秦其双捂脸:“看吧看吧。”
小哥貌似品出了误会,又解释:“固有的‘固’,故友的友。”
愣了会儿,何佑仪抬手写笔画:“这个字?”
小哥点头,何佑仪殷明子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秦其双脑门上挨了一巴掌。没反应过来的秦其双又悲痛又委屈,正要再哭,手里的信被佑仪哥摘了去,又听得他问道:“任公子还有没有请你们捎什么口信?”
“有、有的。他说你们收到信的时候出发,再到他那边做客,天气会变得舒服些。前阵子殷姑娘身体还没恢复好,走太远会很累。”
秦其双眨眨眼,索性坐在地上,靠着院门口的石头大笑着回神。
“那、糕次?”
秦其双瘫坐着挥手:“好嘞,不送!”
结果又被踹。
何佑仪抱着宝宝招呼:“走啦!”
“唉,去哪?”
殷明子拉秦大宝起来:“你说安哥在哪?”
秦其双“哦哦”答应,然后起来迎着光亮倒退着走路,捶捶胸口,张开手臂舒展身体,让被锤痛的那个地方,把鲜活的血液输送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