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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纵性闯宾宴,撞桦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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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纵性闯宾宴,撞桦扶
有几位大人没忍住,扑哧一笑,但待得任凡安抬眼去看,只见每个人都神情自然,身板上挂着直挺挺的礼仪,也看不出刚才是哪些人破了功。
颜泊装作没听见那笑声,不回头,不斜视,目光微有闪烁,而后把任凡安盯得更紧。他眼中的黑色不比任凡安的浅淡,像两枚磁石,人的视线要是不小心被捕获,就难以逃脱。涵昌公静立不动,等到旁边的仆从弱弱地喊了声“颜史卿?”,他才缓缓道:“任公子的意思,是如若找不到何佑仪,就会缠着我不放咯?”
任凡安心知是计,却愣是找不到合适的否认之辞,咬了下嘴角,索性推了颜泊往纵野阁里闯。想来他默认了对方的话似的,不然颜心机也不会在后面道“也好也好”。
任凡安抱的是速来速离的打算,不料纵野阁内十分宽敞,单是第一层便开了九扇内门,仰头去看可见阁内是不下六楼的布局。他往里走了几步,几位大人都纷纷让道,负手站在旁边,偶尔相视低语一二。
在心里叹过,任凡安转向颜泊,一字一顿:“何佑仪。”
颜泊抬了抬手:“任公子请便。”
一时也判断不出何佑仪是真的不在此处还是对方故意出言迷惑,任凡安自认撞上颜泊是他倒霉,定了会儿,想到无非是推门推到手软,便继续往里走。“哎,安安啊。”颜泊的声音像石头,任凡安因之在平坦的纵野阁里绊了一下。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但不待他们议论开,颜泊行礼道:“各位请坐,各位先请坐。”
一人道:“颜史卿好像有私事要处理啊。”
颜泊平视前方,含笑:“不妨碍宴饮诸位。”
大人们暂且安安静静地当起旁观者,举杯抿酒,等颜史卿理顺自己的风流再接着议事。任凡安穿过两排矮几中间的窄道,然后从一楼正中间的门开起,连开了七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分门别类的书卷或书册;每个房间的书都贴墙排列,房间中央置案几及笔墨纸砚,人站在门口,可以把里面的东西一眼看全。
颜泊和那刘监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任凡安背后。
凭借任凡安的感知力,两个大活人就算骑的是猫,靠近过来的时候他也不可能察觉不到。可此时他确实忽略了身后的人,甚至在转身的时候被颜泊吓了一跳。
彦瓒纯屡屡强调,修心,修心,修心。
烦乱不可,躁郁不可,愤怨不可。
他今天确实是踩了几次红线了。
任凡安伸手一拂,颜泊偏身避开他,顺势把自己的墨笔给抢回来了。“我记得你一向脾气很好啊。”颜泊捋了捋笔尖,两指捻着任凡安弃在门口的头发,晃了晃。
闻言任凡安的心绪又有了波动——颜泊说的是他“记得”,而不是他“以为”。
任凡安正思量自己有没有发烧发过头把记忆烧断了的经历,忽然,头上一沉,竟然是颜泊将手搭上了他的脑袋。停滞了一瞬,那手开始肆无忌惮地薅他的头发,薅乱又理顺,反复几次,而后,颜泊把那墨笔递到了任凡安眼前,还很贴心地把尖刺拨出来了。
颜泊:“喏。”
任凡安:“……”
颜泊笑:“你不只一撮头发被我碰过了吧……不对哦,你不只头发被我碰过吧?”
“……”
稍稍摸清了此人对自己的说话方式后,任凡安觉得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就像上了年纪的彦瓒纯虽然也有欠揍的一面,比如无端嘲笑人讽刺人,但因为任凡安对他太熟悉,知道拳头是没法把某些人的某些性子剔没的,便会怀着“此人就这样”的心态忽视许多东西。
此人就这样。
人们就是在发现别人和自己一样是个带着改不掉的毛病到处混的家伙后,才能彼此间保持和谐的。
任凡安接过墨笔,作势要折断。
颜泊咳嗽一声,也不笑了,把笔拿过来揣好。
颜泊和刘监工跟着也无妨,任凡安若无其人,转而又去开了纵野阁一楼的最后两扇门,还是没看到何佑仪的影子,不过这倒也在意料之中,不损人耐性。随即他准备沿木梯上楼,这时颜泊拉了他一下,然后把刘监工往前一推:“纵野阁暗门无数,任公子粗略看过哪儿行。道旭,拿着钥匙,带任公子上暗门里走走,免得任公子走后想起来说墙壁还没敲开看过,还要再跑一趟。”
呃,道旭?刘……道旭。
“油背大汉”?
任凡安把刘监工从上至下扫了一遍,对方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只当他在打量陌生人,便拱手道:“那任公子,正式认识一下,在下刘道旭,颜史卿的办事。”任凡安一边想着刘道旭粗糙外表下的“细腻”,一边下意识回礼,但面上有点凝固:“任凡安任如耕,堇城混混。”
刘道旭哈哈一笑,一掌拍在任凡安肩上:“任公子贬损自己了。今天刘某初见任公子本人,就知任公子是英雄。”说着,他把刚刚宫门外的事情给颜泊简述了一遍。其间任凡安看了看刘道旭把他肩膀拍得发麻的手,又看了看颜泊;颜泊微微点头,意思是“不假,这位的手外可锤石打铁,内可刺绣作画”。
刘道旭莫名来了兴致,比了个手势,似乎准备把任凡安救人的细节给颜泊描述一下。
任凡安挥手打住他,接着随便捡了个屋子走进去,指尖依次拂过贴墙的书架,少说摸到了五个暗门的机关。纵野阁内六层楼,每层九扇门,每扇门内再五个暗屋,明的暗的房间,粗略算来都有三百二十四个。
费时耗力。
而且现在颜泊把刘道旭推出来带他“观光”,任凡安直觉何佑仪确实不在这儿。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去处,便迅速退出门,径直往外面走去。后面的两人紧跟上来,颜泊道:“安安,来时你火气重,不讲理就算了,走的时候总要给各位大人补上礼数吧。这位是宣政司副办事冯纬冯大人,这位是市尚司办事蒋冰蒋大人,文卷司办事涂洪涂大人,兵器司副办事胡文攸胡大人,辛物司司监朱放朱大人……”
在仓促的介绍中被提名的几位都很给颜史卿面子,尽管没被任凡安搭理,但都坐直点了点头。
跟着任凡安到了门外,颜泊转身拱手致歉,刘道旭会意,向众宾客行礼道:“颜史卿失陪,刘某在此充数,也不算我们史司缺人。”众人稍作沉默,终于有人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但更多的是举杯遥敬,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菜。
颜泊不着痕迹地向刘道旭颔首,刘道旭领命,正要掩门,任凡安突然撑住门道:“各位大人。”
宴席中忽地一静。
任凡安:“在颜史卿的局里,各位得慎之再慎啊。”
闻言,几位宾客摇头失笑,不屑再往门口看一眼,看来是真把任凡安想成了颜史卿的情子,当他是为了风流场上的鸡毛蒜皮来纵野阁闹脾气。唯有辛物司司监朱放拱手发声:“正经事上,各位大人都信得过颜史卿;至于颜史卿的私事,大家都不想过问。任公子爽直,但既然选做了颜史卿的……那还是向贤妻惠女学学规矩为好。”
任凡安恬淡一笑。
把门摔了。
任凡安快步下了纵野阁前的台阶,知道颜泊在后面离自己不远,便没有回头:“那几位都可能是涵昌公手下最早的牺牲品,今天却把我说的当笑话来听。”颜泊快走几步,与任凡安并肩,脚下如风,玉雕般的脸上却是不疾不徐的神色:“哦?”
任凡安:“人道公子涵昌在中殿、桦扶殿和五司这七殿之间行制衡之策,所以平常请宾宴饮,大概不会只邀请到五司五殿,而排除中殿奚王和桦扶殿姚小涂的人。”
颜泊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那任公子想到了什么,为何那样说几位大人?”
任凡安只往旁边瞥了一眼,复又平视:“明知故问,颜史卿,有意思吗?”
“旁观者解局,当然有意思……更何况解局的是任公子。”
任凡安放慢走路的速度:“在场的大概都知道颜史卿的网,在姚小涂那里破了一个洞,并且颜史卿自己到那洞里站着去了。如此一来,缺席的,其实只有中殿;七殿的平衡打破,最先在明处争斗的无非是中殿和桦扶殿二殿,因为五司毕竟是名义上共同配合分治国务的存在,所备有限。两殿相争,你避开奚王的人设宴,史司的阵营、颜史卿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
“中殿奚王有自己的兵力,自己的粮库财库,自成一体,实力最强,姚小涂败,奚王拿过皇印惩治乱贼,这是颜史卿现在殿中的宾客‘牺牲’的一种方式。至于另外一种,则是颜史卿扶上姚小涂,站在女皇背后操持皇印,斩除‘破了大内平衡的乱党’,以让本还没恢复生气的五司来不及喘气,便又损兵折将。”
颜泊停了下来,笑道:“不愧是堇城十六将之首,说是无踪无影不参事,实际上在隔着宫墙听风声。”
“颜史卿刚才有意挑拣了几位,把他们的职务说与了我,不是有意让我理出这层意思吗?”任凡安也停步,转身道。
颜泊望天:“哦是吗,这么巧。”
任凡安:“……”
“好,我承认我方才是有心找了几位代表,”颜泊正了正脸色,走到任凡安跟前:“但我不是为了让你把我编排得那么险恶,我只是提醒你,离这些人远一点。”
人对人的压迫感,有些时候会被可以收敛,但有些时候也能被刻意释放出来。比如现在,颜泊一手按住任凡安的肩膀,俯视,任凡安忽然觉得身体里的那股蓝血有一刹那的回流。
过了会儿,任凡安找回了推开颜泊的力气:“我要是想参与你们这些破事,还会对那几位说这么明白的实话吗?话说,要不是你,我跟他们的距离会更远吧,哪还用得着涵昌公您费心思提醒。”说完他转过去接着走,颜泊这才意识到他不是放弃找人准备回家,道:“你去哪儿?”
“你说花园后面是哪。”
“你站住。”
任凡安真站住了:“看来涵昌公果然是把何佑仪请到了桦扶殿。”
颜泊也没否认,但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话锋一转道:“彦瓒纯跟你说起我了?他讲了些什么?”
两人谁都没有顺着谁的话说,任凡安道:“他好像认为你是个合他标准的大好人,但我看不出来。”接着他又补充:“老头子觉得你跟他是一路的。”
颜泊难得加快语速急于否认:“不是。”
任凡安笑笑:“那最好。师父发疯话让我跟你‘飞’,我真被吓得不轻。”“呃,他这样说的?”颜泊突然改口:“我跟他有时候也一路。”
公子涵昌看上去真诚而迫切。
任凡安:“……”
颜泊:“乖,回家玩儿去。你那长头发的漂亮的马妹妹还在等你。”
“没事儿,它肯定看出来我要在这儿呆很久,打我出来就自己回去了,”任凡安道:“它是有潜力成精的那种马,以前不栓绳子的时候,我和何佑仪上街经常碰到它闲逛来着。”
“何佑仪经常跟你上街啊?”颜泊听话不听重点。
任凡安:“吃喝拉撒睡,从小到大,上街算什么。”
过了会儿颜泊把自己想通了,心道反正现在何佑仪有了殷明子,小巷里三个人成天一桌饭,肯定有朝一日任凡安能意识到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个,保不准一个刺激,哪个凄风苦雨夜就抱着床被子出来睡街沿抹眼泪了。
任凡安没看到颜泊心目中自己的“未来”,也没想到他跟何佑仪的感情在对方看来弱不经风,只见颜泊很久都没动,便擦过他的肩膀去往桦扶殿。其实任凡安是有意提醒说“我走了”,否则颜泊也不能那么快地回过神,用那墨笔勾住他的衣领。
任凡安斜睨道:“要不还是打一架,痛快?”
颜泊瞥他绑起来的袖子道:“你早想好了吧?”
彦瓒纯的训诫中动手是下下策,但要是把附体的师父撇开,对记事起就练胳膊练腿的任凡安来说,打架虽然容易牵连更多的是非,但比跟人磨嘴皮轻松多了。主要是在面对颜泊的时候他已经试过很多遍磨嘴皮子的“上上策”了,不算违背彦瓒纯的教导。
想到第一次切磋自己是以避为主,后来还蓝血作祟瘫了下去,任凡安扬了扬头盔:“这下我不病你不丧,把筋骨活动开可好?”
颜泊把墨笔的尖端一抽,扯出鞭子:“你没穿‘皮’,我也不敢真活动开。”
“满话还是过完招再说为好。”
任凡安刚想扣下头盔,花园里忽然传出脚步声,听起来有十多个人。仔细辨了辨那声音,任凡安道:“你的人。”颜泊挑了下眉——他自己都不能从走路声中听出那群人是他的手下。任凡安:“我耳朵和狗鼻子一样,‘闻’过有数。”“闻”指的是上午长街上他听过了颜泊所带士兵的鞋子敲地的声音。
花木的缝隙间出现了人影,颜泊一看,果然见得那些是暂由自己调配的堇城士兵。
等众人走近了向颜史卿抱拳行礼,颜泊勾唇道:“安安好耳力。”于是士兵们的注意力转向了任凡安,其中领头的那个向颜泊投以目光问询“是否要拿?”,被颜泊摇头驳回了。
渐渐地颜泊的脸色有点冷:“你们怎么去了里面?”
领头用令人不悦的眼神瞄了眼任凡安,向颜泊道:“查出了‘十六将’之一易年,前去向姚夫人报告。”任凡安这才明白那领队为什么要用挑衅的目光盯自己,但不等他怒气上涌回身抓颜泊的领口发声质问,颜泊已经在众士兵的惊视下把领队揪起来了:“报姚夫人?!我下过令凡有发现先报纵野阁,记不住?!”
悬在空中的领队咳咳道:“颜史卿不是……跟姚夫人同心的吗……咳咳咳,颜史卿?”
颜泊没回答,扔了人,面无表情:“报过了?”
被人搀住的领队低头揉喉咙,显然是被颜史卿毫无预兆撕开的另一张脸镇住了,结巴道:“没、还没。姚夫人在午睡,我留了人在桦扶殿门口等。我们正、正准备去纵野阁报颜史卿您。”
颜泊一边听那领队嗫嚅一遍往石拱门里面走,任凡安跟上,到得花园后一座最高的殿阁下,两人身形同时一顿,只见牌匾“桦扶殿”三字下的阁门一动,走出一素裙女婢。女婢在阶上对候在外面的士兵道:“姚夫人醒了。”而后她微一抬眼,看见脸上结霜的颜泊此刻正并了步子快速走来,怔了下,屈膝行礼:“颜史卿?”
阁中一柔柔弱弱的女声:“嗯?颜史卿也来了吗?”
那士兵一惊,转过身向颜泊拱手,还不知道刚才自己的领队被揍了的事情。颜泊垮着脸,直接登上了台阶,一个人把其他人都挡在了身后。
这时,被带过来的一布衣青年向后看去,直觉所引,一眼便和任凡安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