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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费城大贼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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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故事时,我歇笔间隙,每每会在纽约的高层公寓中凝望东河,一边望远护眼,一边出神沉思,想些不着边际之事。
用2019年的话说,这叫歪歪。
歪歪之际,却也常想:若当初我选择留在华大念完大学,我现今的生活又会如何?
更好?更坏?
我会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么?
我会有更多更铁的朋友么?
我,会和当年喜欢的姑娘在一起么?
这种“如果当初A,现在会不会B”的问题,想必是歪歪世界的常客。
可惜历史不允许假设,歪歪的,也就只是歪歪而已。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然而,那日收到宾大转学录取信时,我却并没有想这许多,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就决定离开华大,拥抱宾大。
常青藤的名校、计算机的发源地、人类的第一所商学院......
这诸般种种的响亮名号一齐涌入我脑海。
有什么好犹豫的?
何况,录我的乃是沃顿商学院。用我华大室友的话说,那是全世界嘴牛B的商学院,连伦敦政经都不屌的。去了沃顿,进可攻去考研做学问,退可守去直接找工作,还有比这更稳妥而合适的选择么?
收到录取时,是美国早上,中国晚上,便没敢立刻分享喜讯,怕这俩老宝贝儿激动得辗转反侧,睡不好觉。
我看看时间,等到十一点以后料来父母已经睡下,这才发了条□□给母亲,知她次晨起来看到,定然特别欢喜。
待托马斯和他家我美国妈起来后,我将此消息告知,说我要走了。
托马斯老兄和我美国妈杰米阿姨生活在美国中部,亲戚朋友俱在周遭,生产生活亦不离此处,很有种世外桃源、自给自足之意,对我这种一心想上常青藤、一心想去名校的情结并不十分理解。
然而,我之所以尊他们为我美国家人,却是因为他们好似家人一样待我好、尊重我、尽力支持我所作的那些他们不甚理解的追求,且为我实现梦想而感到由衷的开心,就像我爸妈对我一样。
我临别杰米阿姨和托马斯之前,把在华大一年攒的四个大行李箱的物件托付给了他们,麻烦等我宾大地址确定后寄过去。
离开密苏里那天,托马斯开着他那小破现代把我送到机场,我们酷酷地道别。
也不必伤感,因为托马斯、托马斯姐姐、托马斯他爹、杰米阿姨、她父母、她的猫、她的狗,他们并没有像我这些年认识的好些其他人一样慢慢淡出我的生活,托马斯和阿姨还参加了我宾大的毕业式,我们日后常有互访,直到如今。
离开托马斯和杰米阿姨以后,因为暑假尚长,我并没有直奔费城,而是回哈尔滨呆了段时间陪爸妈。
他们状态都还好,因我拿了沃顿的录取,念叨了整个暑假,鼓励我大展宏图、鹏程万里,样子十分萌。
我觉得六零后的家长萌起来尤其可爱,他们身上带着些计划经济时代呆板的影子,却又带着改革开放以后小青年的热情,这种萌就是这两种风格的结合体,让人忍俊不禁。
八零九零后的我们,想是做不出这萌感了。
爸妈把卖了凝结了他们几十年心血的企业后,除了给我凑学费,还用卖身费的一部分在哈尔滨又买了个公寓。
那公寓位于一居民楼七层,没有电梯,得肉腿爬上爬下。家房顶直接就是公寓楼的天棚,一切疾风骤雨都直接招呼过来,因封闭不好,窗关不严,棚顶防水似也没做,常有外下大雨,内下小雨的情况,偶尔还掉下一两块被泡囊了的白墙皮子。
马桶圈跟下面的马桶大小不配,偶尔洗着澡可能还停水。
那小区旁边蜿蜒而过一条水道,是小溪,而是一条工业排水沟。夏天若风向稍微不对,我们一家三口便能享受一整晚的免费泔水味儿。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我家嘛。
我妈说,在哈尔滨住,还是得有套自己的房子,要不然都没有家的感觉。
那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暑假之一,跟两个小表弟聚了很多,见了些还在哈尔滨的高中同学,也常去看姥姥、大舅和小姨。
其余时间跟娘逛逛街,胡吃海喝,走一走之前没去过的家乡的景点,要么就一起懒在家里看当时乐嘉还在当嘉宾的《非诚勿扰》和《快乐大本营》里耍狗驼子(东北话,意为“哗众取宠”;狗驼子是兴安岭一带一种小型黑熊,常被艺人捕来戏耍卖钱)耍到登峰造极的何炅谢娜。
之后的许多年里,都很少有这种能长时间跟家人在一起的机会了。
一切似乎都很好,一切似乎都象征着希望。
我悠哉游哉地坐等暑假结束,宾大开学,开启我人生的新征程。
***
可到了费城我很快发现,好像还真不是那么一会事儿。
先说宾大。
宾大的官方名称为“宾夕法尼亚大学”,而“宾夕法尼亚”又简称“宾州”。宾大在宾州费城,是美东一座老城。
美国城市的重要程度,从中文译名上便可看出端倪。有些,如“里士满”、“杜罕”等地名,一听就是直接音译的,大抵因为要么在中文语境中出现得太晚,要么是实在没什么地位,译者懒的发明创造。
老字号的美国历史名城,却大多有个漂亮的中文名,比如我后来搬去的宇宙中心纽约、去过几次的首府华盛顿、影城洛杉矶、高科技之家旧金山等等,都是如此。
费城,至少在历史地位上属于后者这些老字号,而费拉多菲雅(Philadelphia)便被译成了颇具中国地名特色的“费城”。
请注意,是“费城”,不是“废城”,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然而,用于费城之上,我倒觉得“废城”一名,更加贴切:这地方整个就是一废了的城。
费城,真真是个鬼地方。
老费城人把费城按东西南北中,叫成了五大块,其中西、南、北区各叫“西/南/北费”,对应着地图上得左,下、上三方,然而东费一说则从未听闻,因为往东多了就到了特拉华。
费城的中心地带的英语叫Center City,即城中,夹在特拉华河(Delaware River)和思故客河(Schuylkill River)之间间。印象中也没有“中费”一说,无论中国人美国人,提及此地,大家多直接说英语。而我有时也土土地称之为“城里”,因为那是很多人上班的地方,还有能给留学党改善伙食的唐人街,每次去就觉得自己是从农村进城,大吃特买,故有此一称。
南费和北费,我没怎么去过,因为怕挂。
费城治安极差,跟华大所在圣路易斯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周末偶尔去趟唐人街采购或者改善伙食,能不出校区我都从来不出校区。
虽然混乱程度相当,但费城和圣路易斯这两地盛产的匪徒,风格却稍有差别。
圣路易斯产悍匪。这帮人快意江湖,不但劫财劫色,而且杀人放火,与警察火并也不在话下,端的是硬碰硬的恶人。
费城的歹人,却不似这般直来直往,而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且大多以一技之长服人。
如,听住校外的同学讲,出门旅个游,回来发现前门被砸开,屋里却没有被洗劫一空,只是任天堂游戏机不见了踪影。
再如,有师妹青天白日于城中走路,手持iPhone刷刷点点好不欢快。可正当此时,身后恶风不善,待她回过神来,早见一黑人大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过身边,借着前进动量,一把抓走师妹iPhone,带得她整个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抬头再看,那贼却早已不见踪影,这速度,怕是凌波微步都望尘莫及。
另有些奸贼藏身于费城那满是尿骚味的地铁站里,双手持菜刀,嘴里或酷酷叼个牙签,或萌萌哒含着棒棒糖,见着长得弱小的行人就冲他们大吼大叫,要钱、要吃的。
那双刀大哥得架势,说是拦路抢劫,却也不全是,而更像是行为艺术。因我见过常有行人被呼喝之后,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径直走开,而那双刀哥们儿却也并不追击,只继续向下个行人一般地大吼大叫,要钱、要吃的。
暴力程度再轻些,就是强行乞讨的了。
费城满大街都是要饭的。
中国乞丐要饭,总需做出可怜模样,以同情过活。
可人家费城乞丐,要钱要饭,统统理直气壮。你若看到不给,他们还经常就带着一身酸菜缸味儿一路跟着你要个不停,且一边要,还一边骂骂咧咧的损你祖宗十八代。
那要饭,愣被演绎成了大义凛然的对社会毒瘤的慷慨抨击。
这种事,有时候就发生里面坐着警察的警车旁边,而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察,似乎只管违规停车开罚单,而对这公然骚扰行人的行径,视若无睹。
还有更搞笑的。
我刚到宾大时住宿舍一楼,一天夜晚我在没空调的宿舍热的慌,便把窗户裂开条缝,再剥了几颗核桃放在桌子上,回头倒水准备泡茶。
只在我一回身功夫,突然窗口传来一声砰的爆响,我赶紧回头看去,只见一团黑乎乎、毛绒绒的不知何物,从窗缝挤将进来。那团东西一个火箭发射式窜到我桌子上,哗啦哗啦把所有剥好的坚果拢在怀里,又原路蹦出窗外。
动作干净利索、大开大合,却又如行云流水一般,连个核桃渣都没掉,5秒钟便解决战斗。
我端着水壶彻底看傻了。
对,费城的松鼠也会抢劫。
费城有多劲爆,一时也是无法尽数。总之,这一切搞得我心神不宁,总觉得对面来人(和松鼠)随时会掏枪相胁,把我扒光游街。
就这样,才出了圣路易斯匪穴,便入了费城大贼窝。
我有时想,美国号称世界警察,怎么连自己国内的贼人都搞不定?
宾大在西费。西费,是废了的费城里尤其废的一个费。
穿越西费,如果不坐不停运动的车,肯定会有一番奇遇。从宾大的西边界四十街往西,一直到费城的西边缘,在我印象中就跟末日电影里面最后的人类聚居地的墙外世界一样,充满了恐怖恶意的生物和各种各样的危险。
据说只有民风彪悍的棒子们用AK-47强行给自己在西费辟出了一处立足之地,也就是费城的韩国城。韩国的超市也是我除了唐人街之外最常去采买食物的地方,不过每次都是白天结伴很多人一起乘交通工具就是了。
还好宾大位置只是与西费腹地相接,而非地处西费深处,加之有各位背景深厚、身手不凡的校警昼夜不停巡逻守护,宾大的校区还算是治安烂到生人勿近的西费里相对能生活的地方。
宾大在的那个西费区域,又有自己的名字,叫大学城(University City),从费城城里向西走,过了思故客河就到。
大学城自然被各类大学占着,最主要的两家是宾大和Drexel University。我们两校学生互动颇多,宾大的学生又常戏称之为“拽大”。
美国的大学,除军校外,大抵是和城市融合的,少有用围墙围起来的。所以我所谓校区,其实只是个“势力范围”。宾大的势力范围,广义上十分巨大,因西费的北部被宾大医学院给占了大半,而这些年宾大也一直在向西继续扩张,听说是费城市长为了改善西费治安跟宾大达成的默契,而南边一直到蜿蜒南行的思故客河边,也都有宾大的楼。
但我心目中宾大的校区则是个紧凑温馨的小区域,她东起33街,西到40街,南始云杉街(Spruce Street),北至板栗街(Chestnut Street),四四方方。正中间的位置,被一条叫做刺槐步道(Locust Walk)的校园小路东西横贯,连着碗瓢图书馆(Van Pelt Library)和大纽扣雕塑和序章里我被风吹飞了的那个宿舍区和他们之间的种种,是宾大的学生每天都要走过的路,也留下了我很多青春时美好的记忆。
我要讲的故事,大多就发生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紧凑温馨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