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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逃离匪穴 ...

  •   西元2010年5月的某一天早上,我在美国好基友托马斯(Thomas)家二楼他让给我睡的卧室里,苶呆呆地盯着我联想奥运纪念版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西元者,公元也。说西元而不说公元,只为强行提升逼格。

      那时,我的嘴应是张着的吧?至于有没有流口水,便不记得了,但为了配那苶呆呆的表情,就姑且认为流了好了。

      开篇抓眼球,必用倒叙之法,至于我到底看到了何种事物惊奇如此,我们稍后再说。

      2010年,我在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简称“华大”)留学,此时暑假,我没回国,学校也不开,就去了托马斯家。

      他也够意思,卧室让给我,自己跑二楼客厅睡了那塌腰的软沙发。

      他家和华大同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上的密苏里州,相隔只约两三小时车程。他家房子是美国常见的家居小别墅,坐落于一处小高坡上,二层自带车库和地下室,前院可以居高临下,透过大落地窗俯瞰附近邻居们奇形怪状的住所,后院则用做一处休闲放松偶尔烤肉的去处,还自己做了个小喷泉,一处角落堆了好些壁炉用的干柴,只是后院需要用篱笆围起来,防止后院之外的小树林里各种淘气的野生动物进来生事端。

      这小别墅不错,但在地广人稀的美国中部,也只是个标配,并非大富大贵。

      我和托马斯是华大大一新生培训时认识的。

      托福考得再高,英语那也说不过母语的。刚来美国那会,我英语不溜,对当地文化、人情世故也是一窍不通,可不知道为啥跟这位长年留着一头自然卷长发的白人哥们却特别投缘,仿佛一见如故。

      托马斯喜欢亚洲语言文化,后来还学了中文,跑去北京住了很长时间,因为我那时人在纽约,他还替我去哈尔滨看了我妈。

      这是很往后很往后、可能这个故事里都写不到的后话了。

      托马斯很快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向特够意思,过感恩节和圣诞新年什么的,只身漂泊美国的我没去处,同学都回家,学校也都空了,连食堂都不开。托马斯怕我饿死,就拉着我去他家过节,具体则表现为让我蹭吃喝、蹭住、蹭打游戏、蹭烤肉。

      这样一年下来我跟他一家人也都混熟了。我管托马斯他妈也叫妈,姐也叫姐,只是他爸我确认过眼神,虽然也和蔼可亲对我很好,但不知道为啥就没敢喊爹。

      他们几个是德裔,姓施密特(Schmit),所以有时我在中文里也叫他们“老史家”。

      史密特怎么叫都觉得生分,“老史家”,这叫着多亲切。

      我会出现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上而不是地处东部的费城,不是因为小说写串场了,而是因为我其实是个转学生,大二转学才去的费城。而这一天早上我苶呆呆看着的电脑屏幕上的东西,正是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转学录取通知书。

      ***

      搁密苏里念书念得好好的,我做什么劳什子转学的勾当?

      简言之:因为年少气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若要细细说来,那还得从头说起。

      我叫东方硕,姓东方,名硕。你若听这名字耳熟能详,那是因为汉武帝有个手下名字跟我发音一模一样,不过他叫东方“朔”,有一字之差。

      我生长在哈尔滨,中国东北一座美丽的城市。

      哈尔滨一度是近现代中华民族的对外口岸城市,有比较悠久的留学传统,但那留学的交通,一般是往西北方向去毛子那儿,或往东南去棒子和鬼子那儿。

      我申请大学的08年那会,大学本科就往美帝国主义那儿跑的,尚不大多。

      08年有件了不得大事儿:次贷危机。

      其实到现在,拿了一个经济学学位一个法学学位又做了许多年商业律师的我,也依旧搞不清楚这危机发生的原理如何,只是听说起因是美国一帮华尔街上我后来的校友们,卖了好多跟房贷有关的花花肠子,一层卖给下一层,层层叠叠地卖下去,卖到所有人欠所有人钱方始罢休。

      之后这层叠之中,有那么一批人还不起钱,房子也卖不上价,无法还债,于是各方就因为下家不还钱而开始互相不还钱的多米诺效应,然后,咔嚓一下子,房市的泡泡炸了个惊天动地,而这一系列在卖卖卖系统里面互相欠钱但是还不上钱的人们,就通通破产了,于是次贷危机就爆发了。

      解释有点粗暴,但我这也不是写学术论文。

      经济危机的原理咱丈二和尚,但是经济危机的效果咱可是心知肚明:大家都变穷了。

      “大家”自然也包括各个美国大学,而大学变穷了就没钱发助学金给学生,那么美国大学那么死拉死拉贵的学费,就会让更多并非某二代的青年学子们,望数却步。

      但是,总有那么些个不信邪的非二代学子们,凭着对自己实力的疯狂信念,硬是要顶着经济危机的狂风暴雨,跟那些高不可攀的美国名校一边要录取、一边要钱。

      毕竟,自己掏钱读美国名校,那算什么能耐?那年头,在那所谓高端留学圈里,你不拿个全奖半奖的,就跟没有录取也无甚区别。

      我,就是当年这些不信邪的人之一。

      在助学金这事儿上,美国很多大学对外国申请人采取都是“要钱不录取,录取不给钱”的歧视性政策。另一些则声称,在原则上,need-blind(即,录取无视经济需求),要不要助学金不会影响录取,所有人一视同仁。但是,你信么?反正我是不信:两个同样水平的学生,一个要给你送钱,一个要向你要钱,你说你录哪个?

      无论是直截了当歧视外国申请人的、还是当婊子也要立牌坊的,变穷了之后对中国申请人的影响都一样:申助学金需谨慎,后果请自负。

      我,就是当年这些后果自负的人之一。

      我家境其实不错,爸妈开了个方便面厂,给某知名品牌做贴牌,一袋一袋卖了好多年,衣食自然无忧。但面对美国大学那六位数的学费时,我这个家庭却也是捉襟见肘,心高气傲从小学一路重点到高中而没让家里多花一分钱的我,此时想念个美国常青藤名校,怎可能做那让爸妈出血的事儿?

      于是,我酷酷地把常青藤申了个遍(除了排名略低的那个,对,布朗,我在说你),还不顾爸妈劝阻,通通连带申请了助学金。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1. 我很牛逼;2. 学校都说了,need-blind。

      我虽然不相信什么need-blind,但还是愿意用这说法说服爸妈的。因为我认为,即便是need-biased(录取歧视申请助学金的),我的优秀程度也足以克服之。

      很难想象当时我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自信,于是抱着这天真的想法,我把申请歘歘都交了。

      完全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又申请了三五家其他学校,这些都没申助学金,因为压根没想着会去,也懒得多填一张表。

      就这样,我满怀希望地在2008年4月1日愚人节的当天早上六点钟收到了一组来自美国几乎全数常青藤盟校的:在线拒信。

      我与拒信是老相识了,到写这故事的几年之中,没少收,也没少写,而这第一次亲密接触,大抵就是从那年的愚人节起。

      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没打错,就是不会吟诗也会吟,这是《唐诗三百首》原句),那么同理,熟读拒信两万封,不会写信也会哭啊。

      好吧,没那么夸张,不过即便不夸张地说,这些年读了这许多拒信,不说闭着眼睛用脚指头都能自己写出来一封言辞恳请、痛心疾首的拒信,但半秒钟之内就能辨明一封信是否是拒信的功夫,那还是是炉火纯青的。

      分辨拒信和录取通知书的方法尤其简单。

      录取通知书的第一行,一定会有个连着惊叹号使用的“Congratulations!” (恭喜!),而半数以上的情况,根本开头第一个词就是“Congratulations!”

      如果打眼一看,第一个词不是“Congratulations!”,后面的内容也就不用看了,省出那点时间,或把这信撕得粉碎,或找个墙角嚎啕大哭,或如钟馗当年撞壁而死,或做个摩登人跳个楼什么的。

      这是玩笑。第一,请不要撞壁而死,污染公共财产。第二,也请珍惜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不要跳楼,摔死自己不说、还要砸死别人。

      拒信开头千篇一律,但后面紧跟着的拒绝言辞,却各有不同。写得好的拒信,大多能以多角度多层次向你表示同情,在认可你能力的前提下,祝福你能在别处另谋高就。

      不过越是态度同情怜悯的拒信,读来却越是叫人气恼,语言越委婉,读着越堵得慌。

      是啊,再华丽的辞藻也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冰冷:你很好,只是你对我们来说还是很垃圾,就勉强祝你能在不如我们这儿的地方混口饭吃吧。这种拒信,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垃圾死一边去~”之类的。

      那时我在学术上没受到过什么重大挫折,一下收到如此多出自常青藤名校名师之手的拒信,一时间胸口憋闷难忍,呼吸困难,眼睛仿佛都花了。

      如今已不太记得我那天具体作何反应,很久之后跟我妈聊天时从她口中得知,我那天在我家唯一一台纯平电脑上查完结果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出来,连平时最爱做的事情—吃饭—都免了。

      她说我虽然关着房门,但也不锁,她和我爸进来,我也不加阻拦。

      只是她俩开门见我硬邦邦坐在书桌前,一脸香港鬼片里僵尸的表情,也颤颤不敢叫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叫闻到她俩的生气,再来个活人诈尸。

      原本计划早上起来查完结果,就高高兴兴去上学,顺便跟同学吹吹牛B,结果可好,呵呵呵呵。

      见我一个人在那儿坐尸,我爸妈直接跟班主任请了病假。

      我就那样,在家坐尸了一整天。

      ***

      小孩子郁闷好得快,胸闷了那么个一两天以后也就不闷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不过这件事对我对自己的认识产生了重大影响。

      此前我都是认为:(1)我很牛逼;(2)申请奖学金不影响录取,即使影响,因为(1),我也不怕。

      但经过这次事件以后,我也只能承认自己不牛B了。

      当然了,这是个玩笑。当时的我为了建立一种支持可持续性发展的心理补偿机制,怎么可能认为自己不牛B?如果我就这样认为自己不牛B了,那我以后的路还怎么勇敢地走下去?

      所以我肯定还是认为自己很牛B的。

      既然这样,那问题一定就出在(2)上,一定是申请助学金所带来的偏见是太大,大到连我这样牛B的人都无法克服了。

      于是,从此我便把那些声称申请助学金不影响录取的学校,都认为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伪君子岳不群。

      爱咋咋地,老子我就喜欢这么认为!

      如此想法,心理上我变很快恢复成了那目空一切的好少年。

      可是,现实问题也来了:钱。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所谓一分钱憋到英雄汉,古人诚不我欺。

      因助学金泡汤,其余几家申来保底的院校,还想去的话,就只能让我爸妈给掏钱。

      从小跟着父母创业的我,知道赴美留学对我的家庭是多大的经济负担,所以有那么几天,我很难跟爸妈启齿谈论此事,甚至一度有了放弃留学的打算。

      我父母是中国好爸妈,从来无条件支持我的一切疯狂想法,包括去美国上大学。前面提过,那会儿本科就要去美国,你跟人家说,人家会以为你在讲笑话。但我爸妈连问我为啥想去的步骤都免了,直接问我需要什么。之后在我的要求下,他们给我了报新东方,陪我去北京上SAT的培训课,忍受我捧着□□念单词的鬼哭狼嚎,还从本就不多的贴牌卖方便面收入里面拨出一大部分给我买从美国运过来的那些死贵死贵的学习资料。

      后来想起,我妈仿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买新衣服,也不去做美容了。

      因此,我觉得没拿到助学金,没拿到常青藤的录取,已是极大地对不起爸妈的一路支持,而现在如果要继续下去,还要再啃他们不知多少年。

      这事儿,我实在张不开嘴。

      可根本就没用我张嘴,我妈就过来跟我打保票,说:“儿砸,你想去,咱就去,妈砸锅卖铁也送你去美国上学。”

      “咱家这不还有房子呢么?卖了!先给你凑够第一年学费把签证办了,以后的事儿以后再给你想办法!”

      我从来不哭,但那时候我想哭。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如果我需要为爸妈付出同样的代价,我会这么眼睛都不眨就去做么?

      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的吧,我妈其实很清楚我的心思,又跟我说了一大堆什么花在我教育上的钱都是最好的投资,反正她和我爸做别的投资也有风险,不如就花在儿子身上云云。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我知道,都是母亲在找借口让我啃他们啃得心安理得而已。

      听着听着,我又笑了。看我妈表情,她可能以为我一会哭一会笑是神经被刺激出了问题,但我只是觉得,有这样的妈,真好。

      又经过一番黑白天使思想斗争,权衡了各种利弊后,我狠下心来决定了再啃爸妈几年、继续走下去,并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赚大钱回馈父母。

      在咨询了新东方老师和朋友们的意见之后,我选择了没有给助学金,但是学费可以分期付的华大。

      华大也是美国大学排行榜第一页就榜上有名的名校吧,这么想着,我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就这样,我到美国的第一站就是中部大平原上的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

      这中部大平原是个地广人稀的神奇存在。我是到美国以后才知道,它人口也是集中在海岸,而整个中间国土都是空的,我在密苏里见过的玉米和兔子都比见的人多。

      要是密苏里州的臭鼬决定起义,估计一鼬一个屁就能把密苏里州的人类全部搞定,还得波及到旁边同样地广人稀的堪萨斯和伊利诺伊。

      同样神奇的是圣路易斯市,这儿人不多,事儿却不少,三天两头接到学校警报说哪里哪里又发生街头性侵案,哪里哪里又有人持枪抢劫还有警察被枪击致死,要我们多加小心。刚在圣路易斯下飞机时,打了个车去学校,听着广播里一个声音充满磁性的男主播说着:“欢迎来圣路易斯,全美全年平均犯罪率最高的地方,街上走路请注意安全,切勿财帛外露。”

      听到这里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头戴包巾、肤色黝黑、面色狰狞的出租车司机......

      不过还好,学校有个像模像样的校园,宿舍区也有各种校园警察保护,各种龙蛇也是不敢来闹事,所以住校的学生倒是从未听说过谁出过安全问题。

      华大那一年多过得很热闹,但细节就不多说了。

      因为,第一,这本书是讲我在费城的事儿,写太多华大的事儿会喧宾夺主。

      第二,如果我这故事卖的好,我在华大的事儿会再写一部故事,继续卖钱,而如果这部不受欢迎,那我应该也不会再写其他这个话题的小说了。都说了,上学上得我很缺钱啊!

      第三,我的天啊,本章开头说要转学的啊,写太长了看官您都忘了有这回事儿了吧?

      这理由硬不硬?是不是无懈可击?

      华大的事儿,就只说三样:

      第一,认识了托马斯。这哥们儿后文还会出场,而我们到现在也还是好朋友,后来他还认了我妈当干妈,我们两家也关系特别好,所以这里一定要交代一下。

      第二,我在华大碰到了一些周边学校转学来华大的同学。那是我第一次听闻美国大学之间还可以互相转这么一说。这批同学之前的院校大多不是很有名,但是成绩好,所以一下子就转到了榜上有名的华大。我那时成绩还不错,而我的常青藤梦依然没有放下,所以一听说有这种方式,就也动了转学的念头。

      第三,哈,我爸妈自从卖了房子给我交学费之后,索性把自己千辛万苦建起来的企业也给卖了,改成跟收购方合伙在辽宁省一个三线城市办一家新的方便面厂。收购方是实力雄厚的地产商,后来开了集团公司,想让旗下业务种类多样化些,就把我爸妈连人带企业一起买了。他俩连家也搬了去,到了个打车五块跑遍全城的地方。

      代价有,不过终于是自主方便面品牌,不必再给人贴牌。再者就是,我的学费总算是凑齐了。

      这三件事的发生,决定了我注定要离开华大。于是,我做了耶鲁(Yale)、斯坦福(Stanford)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The Wharton School of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的转学申请。

      我老老实实地没有申请任何助学金。

      反正也是啃父母,那啃去这三所也值了。

      其实那时候最想去的是耶鲁,可惜转学申请又被拒了。几年以后申请法学院的时候,耶鲁又拒了我一次,而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可能我与这所学校就是无缘吧。

      也想申请哈佛来着,但是哈佛那年没有转学名额。

      斯坦福特别有个性,连理都没理我,交了申请以后,就没信儿了,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转学申请是录了还是拒了,可能加州人比较chill(散漫)吧。

      最后只有沃顿录了,然后就接上了我在本章开头写的那一幕,我苶呆呆看着沃顿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很奇怪,我那时脑子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为自己多年的常青藤梦的实现感到骄傲,而是觉得,哇,我终于可以逃离圣路易斯这个匪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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