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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到费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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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到校,得提前个俩礼拜先去报到,参加些新生培训之类可有可无之事。又国际学生如我,还得依照美国移民法的规定,去国际学生学者服务处(International Student and Scholar Services)报到,让学校向美国国土安全部汇报,说查有此生,人在我处云云。
需要提前到,我就提前到了。转去宾大是2010年的事,我便在8月20日左右到达费城。
刚下飞机时,我通常整个人就跟一坨屎没什么区别。
我从来体质差,每次坐国际航班都很崩溃,挤在狭窄经济舱小座位上十三四个小时,腿打弯不说,觉睡不着。此时若旁边再坐个全程哭闹的小崽子,那简直跟坐老虎凳无甚区别。可又不好背了不爱幼的骂名,每当此时,只得心里一边祈祷飞机飞稳、一边暗自做着对旁边滋啦哇啦小崽子和他控制不了自己后代的母亲的恶毒诅咒。
下得飞机,已是困累至极,而这还远不算完,甫一落地,就要面对整整12个小时、彻底颠倒生物钟的时差。
到费城时,是当地时间下午,北京那边凌晨。
东方小爷我困成一条京巴犬,眯着眼睛不停打着呵欠,还要强装笑颜对那凶神恶煞般的边检大叔说明赴美来意,证明自己是良民非歹人。
再然后,矗立在那一圈一圈周而复始绕来绕去的行李袋旁,等着那似乎永远也不会滑出来的行李直到自己矗立成一座丰碑。
拿到行李,再拖着它过海关,还好没被海关的大叔继续盘问翻包,这便入了境。
这是最顺利的情况,还有不顺利的情况。
有时托运的行李会被错运到芝加哥。
有时因为上一班飞机延误而错过下一趟航班,只能在机场过夜、跟旁边印度大叔一起睡地上。
有时过边检被莫名其妙带去小黑屋当做问题分子继续盘问。
还有时旅途劳累过度,再被飞机上如冰柜一样的空调吹感冒、肿扁桃体、发高烧
......
赴美的路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不会发生的险阻,只还好如今科技昌明,再不用像清末赴美的台山人那般,坐着货船漂泊数月,只求不死而已。
这一次入境顺利,也因为我大部行李已托福托马斯给寄到费城,所以手中只一个四轮行李箱,拉着便走。毕竟在美国上过一年学,已不像初来时候,觉得美国是赞比亚,啥东西都买不到,总要装上一大包东西方有安全感。
过海关后,我看着机场指示牌,往陆路交通(Ground Transportation)乘车处走去。
若在国内,累成这样的我会打辆车直奔宾大,但这儿是美国,用爸妈赚的人民币当美金花,干啥都觉得肉疼,更别说打车这么奢侈的事儿。
2010年那会,我在美国还习惯一切价格乘以八去估量其昂贵程度。而东海岸物价比原来呆的中部还要高,各种交通费尤其惊人,而最严重的就是机场到市里的打车费,简直抢劫。所以,如何找到最经济实惠的机场往返方式,是我每到一处最先要研究明白的课题。
信不信由你:国内的标配地铁机场线和大巴机场线什么的,费城这个美帝名城是没有的。所以到费城之前,我在校内网上联络了当年做模拟联合国时认识的杭州小伙伴请教此事。这小伙伴名叫萧雨初,杭外的牛人,大学申请直接入了宾大。
据雨初说,从机场去宾大的最优方案是坐个拼车小面包,名为“自由女士”(Lady Liberty),单程加司机小费,约么14刀,比之打车的三四十刀,不止省了一半还多。
对了,零零后的读者可能不知:“校内网”不是说宾大的校内网,而是一个八零、九零后上高中、大学时常用的社交网站,是后来人人网的前身。使用率在学生群体里面十分高,我就是上高时做模拟联合国,为了方便联络全国各地的小伙伴,被他们带着也开始用的。
2010年那会儿,估计是为了品牌转型面向更大市场,校内网逐渐改名为“人人网”,这转型期间的网站名称叫“人人·校内网”,很是啰嗦。一两年以后,“校内”这个名称就销声匿迹了,现在还说“校内网”的,都是不怕暴露年龄的,比如我。
嗯,我知道,即便是人人网,你可能也没用过,它貌似还在运营,但微信、微博兴起后,早已无人问津。
我在机场去找自由女士的路上坐了一段下行扶梯,抬头看到前方棚顶挂着个大广告牌,上面印着当时的费城黑人市长迈克尔纳特,他带着灿烂的微笑,旁书一行大字:“欢迎来费城!”
我总觉得市长大人仿佛是笑里藏着点什么,只等我这小绵羊跳进他大狼窝里。
费城机场是费城给我的第一印象,而这第一印象,是它很脏。
费城机场的工作人员是费城给我的第二印象,而这第二印象,是他们很不耐烦。
于是,费城就这样在我脑海里定格成了一个又脏又不友善的地方,加之后面又碰到上一章所述之种种治安问题,和此后我在宾大经历的种种,这印象便从此根深蒂固,再难更改。
一路跟各位不耐烦的机场工作人员卖萌打听,拖着个大行李箱穿过费城机场七扭八歪的肮脏走道,总算找到了自由女士的拼车点。
我之前想象,这自由女士的车,大概会像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那种大巴车似的,半小时发一班,在某挂着醒目的“机场大巴”牌子的柜台买票,然后在专用等候区休息,到点了再由右胳膊带着红袖标的漂亮姐姐进来叫上车。
但,费城完全不是这套路。
我在拼车点绕了近10分钟,愣是没找着这售票处。后来实在憋得如闹肚子没厕所一样,刚要继续硬着头皮再跟工作人员卖萌问话,忽见旁边一人,看脸是个中年老哥,留着大长头,左脸一道疤,穿着破了洞的背心和上面不知沾了何种红色液体的大短裤,背着个同样破烂大登山包。
吓了我一跳之余,定睛再瞧,我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张像是车票的东西,再看他神情,仿佛像是在等车。
我心一横,娘的,人不能没有骨气,哪能一而再再而三跟那帮一脸写满“我不想理你”的机场工作人员一直卖萌?倒不如就试试这位江湖豪客。
于是,我怯生生迂回至他右前方,挺胸拖着行李走上前去,问道:“劳驾,请问自由女士的票在哪儿买吗?”
此时我心已提到嗓子眼,盘算着若他暴起伤人我该如何保住小命。
然而,出乎我意料,刀疤大哥竟冲我慈祥一笑,露出一嘴小白牙,说道:“你看,你身后放着两架轮椅,轮椅后面坐着一个戴眼镜女士的那个柜台就是。”
大叔声音颇有磁性,我竟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人果然不可以貌相啊。
诶?不对,这美国男人是可以喜欢男人的,莫非他也好男风这口?
不敢想多,我道了声谢,就转身跑去那个柜台,跟柜台后面戴着眼镜的白人大妈说我要买自由女士去宾大的票。
这位大妈特别胖,胖到我觉得她整个人就是一滩肉,堆在那里我都看不见她下半截的人。
只见白大妈用一指禅的功夫,慢慢吞吞从那不知道是哪百年前、显示器厚度能有半米的电脑里给我打了张单子,说这就是票。
“请问我可以刷卡吗?”我问。
“付款得用现金,下车时你给司机就行了。”
这美国大城市国际机场的公共交通,竟与祖国七十年代满大街跑的拉客三轮车使用相同的金融工具:现金。行吧,现金就现金吧,正好我钱包里还留了点在密苏里花剩下的。
可当我拿了票,问几点发车的时候,却被告知:没点儿。
我呆愣了两秒钟,肉泥大妈逐渐又露出了那“别来烦我,小心我灭了你”的表情。
我本以为她脸上肌肉带不动那许多肉,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表情来,神奇。
白大妈估计是看我满脸傻B样地看着她,又有口音,猜出我是外国来上学的,所以最终还是耐着性子告诉我:因为是拼车,所以啥时候凑一车人啥时候走,没点儿。
“你看那边那位先生,”白大妈指了指刚才告诉我售票柜台在哪儿的裤衩哥,“他也在等,你过去跟他一起吧,等车的人都在那附近,等能发车了,你看,诶,对,就从那边那个出口会进来个司机叫号,你看你手里那张纸的号码,叫你的时候你出去就行了。”
这是我到费城之后接收到的来自机场工作人员最密集的信息。
跟大妈道了个谢,我就回去裤衩哥那儿等着了。裤衩大哥还挺健谈,刚刚还帮过我,所以我也就不再歪歪他是不是终结者,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原来这裤衩哥就是费城本地人,但常年在非洲一个打击偷猎者的非政府组织工作,他脸上那道伤疤是有一次出去执行任务被野兽抓出来的。
他问我来干啥,我说我去宾大念书。本以为能得到一番夸赞,因为如果在国内你在北京机场跟人说我是来北大念书的,多少会得到些羡慕的眼光,可是这哥们儿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声,“那祝你好运啊,小伙子。” (Good luck, son.)
平淡,但是竟充满了一种江湖大侠鼓励后生小辈的感觉。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想起这位邋邋遢遢但人很好的裤衩哥,他算是我初到费城时对那里少有的好印象之一吧。与裤衩哥只有这一面之缘,希望他以后工作顺利,少受点伤。
等了好久,后来困得站都站不住,就索性靠着墙,坐在了我那不是很结实的行李箱上,把背包抱在胸前,头搭在上面打瞌睡。
裤衩哥早就上了车,我困得一B,迷迷糊糊说了声“拜拜”,也没问他去向。
正在我冒鼻涕泡打瞌睡的时,突然机场出口方向一声大叫把我吵醒,吓得一个机灵,猛然抬头,眼睛聚聚焦一看,发现是个自由女士的司机,正在那儿喊号。
哈!终于到我的号了!
我离了歪斜(东北话,意为“东倒西歪”)地抱着书包、拖着行李箱向他冲了过去。
“喔,喔,孩子,镇静一点!”(Wow, wow, calm down son!)短发白人司机大叔冲我比划了个“你再不停下我要自卫反击了”的动作。
目测此人身高能有一丈开外,膀大腰圆,一脸的横丝肉,于是我这面目清秀的五尺男儿就吐了个舌头,乖乖停下,跟着他和其他三个拼车的一起往门口走去。
一出门,第一个感觉是,卧槽,怎么这么JB热!
此时虽然盛夏已过,但也还是大夏天,闷热无比。我吹了一路像速冻剂一样的空调,突然一热有点不习惯,觉得整个头都像被煮了似的,晕乎乎,加之本来就有时差困和舟车累,一瞬间几欲跌倒。
还好,车停的不远,出门左转过一条车道便是。
自由女士的车是深灰色面包,长相是典型只注重实用不在乎美感的美国汽车风格,但看上去挺敦实。
司机殷勤地询问我们目的地,然后又把我们的行李挨个放到了面包车后备箱里面。
我知道,他态度好并不是因为他多有素质,而是因为他希望我们给多点小费。
美国几乎全部的服务业,包括司机、服务生、搬家公、电工、甚至餐馆外卖收款人员,都要给小费。你收到的账单上给你打的数字是业主收的钱,但是你按惯例还是要再给经办人15%的小费。
说到小费,西方世界中,其实只有美国还在固执地使用小费这种极其愚蠢的交易制度,欧洲都没有。
小费这种东西,喜欢、对服务满意就可以给,不喜欢、对服务不满意、或者就是没这习惯,那就不给。可是在美国,除非是对方给你下毒,好吧没这么夸张,除非是对方的服务极其恶劣,你都是要给的。
你敢不给,小心下次来同一家餐馆吃的东西里面有手指甲。更有甚者,如果你不给,这群不要脸的土老帽是真的会追着你屁股后面向你要。
我刚到美国不久,有一次在学校附近一家以中国城市名命名的中餐馆吃饭,吃完,小费给了,但是好像数字没算对,稍微少了点,结果我人已经走出半条街,忽觉背后恶风不善,扭头一看:一个餐馆服务生一脸“X你妈X的”表情,尾随追来,厉声用带着浓浓的粤语口音的普通话,质问我为何小费给少了,然后再几乎是用邵氏的眼神,就是那种伟光正的电影里面英雄人物瞪死□□分子用的那种眼神,逼着我又多给了几块,否则就不死不休。
小费制度就是个只能制造不必要争端的愚蠢做法,只有脑子不会转弯的美国人,才会一直这么用下去。
扯远了。
上了车,我找了个后排座位,抱着书包开始睡。
此时,人类已无法阻挡我睡觉了!长年缺钙失眠的我,也就是时差的时候睡得比醒得都快。
不知过了多久,我都睡醒了,抬头一看,妈的还没到地方。
这一车人真的是顺路么?我怎么觉得这时间都够开到旁边州郊游一圈回来了?
又过了约么三四十分钟,终于到了。
我知道到了,不是因为我认出了宾大,而是因为司机告诉我到了,让我下车。
于是我仿佛是自动驾驶一样,我掏给了司机15块钱。他还行,找了我一块,很多不要脸的就说没钱找你然后就整个揣走了。
我去之前研究过宾大的地图,自认为虽未去过,但亦不至于完全转向。
可那时我下车一看,我去,这他娘的,是哪儿啊?
我告诉司机的是我宿舍的地址,但这,这他娘的哪里长得像个宿舍区?
拄着行李箱的拉杆,我愣在路边,下意识地看着路边的各色商店饭馆、身旁来来去去的人、和轰鸣而过的车。
我单肩背着的黑色书包在盛夏午后的烈日之下,已开始吸热变烫。只偶尔吹来的费城的风而,能让我早已麻木的头脑带来些微不足道的清凉。
我彻底在这费城的风中凌乱了。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去哪里?
这儿他娘的是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