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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恶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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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大风之中,走过来一个人。壮如铁塔,黑如焦炭,赤膊上衣,肌肉块块起隆,视觉冲击强烈。手腕之间,缠一根铁链,铁链的一头,系把鬼头大刀。大刀沿着地面,拖曳而过,发出沉重又清脆的响动。
铁塔恶汉腕中发力,扯动铁链,几十斤的大刀飞上半空,扯入手中。他大马金刀,高举过头,刀锋对准柳大元脑袋,作势要砍下去。眼见着柳大元人头落地,尸首分家。
人群一阵骚动。
“慢着。”
一个声音尖声叫道。
莫笑生循向声音来处,见到丑恶小厮,暗自诧异,眉头一皱,语气古里古怪,“小卓子,你待怎地,莫非胳膊肘往外拐,要替这小子求情。”
丑恶小厮拍拍手,笑道:“杀人容易,让秀才下跪,难上加难,如此有难度的事,由少爷来完成,岂非有趣得紧。”
莫笑生一拍脑门,居然把这小家伙给忘了,此子诡计多端,定有法子治治柳大元。
丑恶小厮姓陈名卓,随伺莫笑生左右,已有些光景。他三岁丧母,八岁被赌鬼老父卖入莫府,从最底层小杂役做起,一步一步,走到莫笑生跟前红人,靠的见风使舵,溜须拍马。
初起纷乱的时候,陈卓算是跳得最欢实的一个,喊打喊杀,真正落到实际处,他乘空档踹去两脚,见好即收,猫到一旁瞧热闹,坐岸观火,静观其变。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少拉仇恨为上,假如被有心人惦记上,再乘他落单时,给一闷棍,哭都没地方。少爷性格,他一清二楚,少爷说喜欢某一个人的时候,得分开来听,那人女子,少爷真心喜欢,那人男人,一定要反方向去理解,显而易见,少爷非常厌憎那个人,从此不想看到他。
当莫笑生流露出杀意时,他已然察觉,意识到不妥。少爷何许人也,杀个把人,当然无所妨碍,但事情发生后,官面上必须有个说法,到那时候,他们做下人的,只怕难逃干系。论公,团伙犯案,流放三千里,论私,柴房里五十八重的铁制板杖可非吃素的,上面血迹未干,发生在三天前的惨事记忆犹新,小丸子怂勇莫笑生下河游泳,回来被告发到大夫人那里,大夫人震怒,去衣受杖,刑位脊柱,二十杖下去,屎尿齐崩,一命呜呼。每每想到那惨状,他背脊发凉,冷汗直冒。
莫府惩治下人,方式各种各样,血腥残忍。铁律之一,你可以陪着少爷去疯去闹,胡作非为,但绝对禁止,放任少爷陷入一种无可预料的危险当中。
他在莫府长大,和护院们相处,耳濡目染,学得两手三脚猫功夫,强过同龄人,但和壮如牛犊的小丸子一比较,相形见拙,自愧弗如。主要在他小的时候,经常忍饥挨饿,身体底子没怎么打好,自忖凭他几两身子骨,捱得过十大板子,已算祖坟冒青烟。问题是,他爷爷操刽子手行当,头裹红布,精光上身,秋后点押犯人,午时三刻一至,饮酒摔碗,刀砍人头。烈阳当头,阳气鼎盛,阴魂离躯立消,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抹杀掉,可谓阴损至极,何来祖荫庇佑一说,他父亲更是不济,五毒俱全,败光家产,气死婆姨,唯一的子嗣,卖入莫府作奴,抵偿赌债。
在场众多恶汉,有一个算一个,裤腰袋上拴个脑壳,酒囊饭袋矣。平日地舞刀弄样,威风耍泼,个个像英雄人物,一到关键时刻,由人摆布,蠢笨愚钝。少爷喊冲,他们闷头往前冲,少爷喊杀,他们手起刀落,取人脑袋,哪管背后洪水滔天。
清楚其中利害关系的,绝无仅有,非陈卓莫属。生来遭人厌弃,幼年饱尝酸苦,八岁抵给莫府,平安活到现在,全凭一颗玲珑心思。此子有一言:在莫府讨生活,犹如树上群猴,下面全是仰视眼神,上面全是红彤彤猴腚,旁边全是耳目。
小小年纪,对人心人性,了解至深,入木三分。
少爷脾性暴戾,喜怒无常,有名难伺候,身边小厮,时而更换。陈卓爬到这一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牢记莫府规矩,恪守奴才本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回避,把握尺度,拿捏稳当。
大夫人的怒火,非是他所能轻易承受的。
当下情形,他早已有所预料。局面尴尬,几乎一个死局,他深知少爷的心理,有的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得罪,干脆得罪到底,永绝后患,否则等到柳大元时来运转,咸鱼翻身,和少爷清算旧帐,麻烦多多。
但杀人这种事,只能悄悄摸摸,低调进行,哪有明目张胆的,万一惹发众怒怎么办。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计上心头。
“少爷,交给小的,小的办事,你放心。”
莫笑生乜眼,“你看着办,我满意才行。”
“必须的。”
陈卓拍胸脯打保票。
莫笑生点点头,双手负于背后,扬高声调,让每一个字眼都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莫某心情欠佳,就是故意要耍耍威风,杀一儆百,明月姑娘一一我的女人,哪个猪油蒙了心,再敢打她歪主意,我保证,他的下场,一定很惨。”
“大家都听清了吗,”陈卓伸长脖子叫唤,“有歪心思的赶紧收回去,夹尾巴做人,否则下场和秀才一样。”
“哦,对了,”他偏向莫笑生,挠了挠头,傻乎乎的,“什么下场?”
莫笑生嘴角一阵抽搐,“只两条路可走,下跪赔礼道赚,或者一一死。”
多严肃的一件事,经小家伙这么一搅和,气氛缓和,完全走味。莫笑生心头郁结顿消,立感舒爽。
陈卓搞定一头,剩下柳大元。他歪过小脑袋,一个劲瞅住柳大元,柳大元莫名发慌,心里直发毛。此子眼睛明亮,犀利非常,似看进他心里去,使他无所遁形。
他暗想:我连死也不在乎,还怕一个毛头小子,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看他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卓连连感叹,连连惋惜,“柳大元,大元,名字取得好啊,以你真才实学,出人头地,指日可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一个女人,甚至宁肯舍弃性命,此乃大不孝也,何苦来哉。”
柳大元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竟然讷讷然,无言以对。
陈卓话锋一转,“秀才,说说,落到这般田地,有何感想?”
柳大元心头茫然,此子所言在理,一下子勾起陈年往事,孤灯冷夜,伴卷苦读,一幕一幕,犹在眼前。
犹如当头一棒喝,彻底憾动心神,他脑子里纷纷乱乱,一片茫然,声音噎在嗓子眼里,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男女私情,自然无法与父母生养之恩相提并论。男儿立世,孝行为先。柳大元额头渗下细汗,目光躲闪,竟然不敢与之对视。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辩论非其长处,盖因陈卓先入为主,他阵脚大乱,理亏辞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