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清夜之凌云》云深不归处

4、静甄王凌云

　　（四）

　　我没有料到，皇子的心爱之人竟是皇后。

　　她与昭帝同龄，和当年的皇子一般，有着一双柔润似水的明眸。
　　对视时只觉得清澈纯净，仿佛可以抚平心头的悲伤，
　　也因此，这眸光时常使我想起多年前的皇子而不由心头微酸。
　　那凤睫云鬓，琼鼻微耸，菱唇嫣红，虽不及皇子的绝美，却也娇美清秀，楚楚可怜，使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她像是冬日里凝结的一枚冰凌花，精致剔透。

　　宫中妃嫔，在她面前无不盈盈下跪，恭敬福道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她的声音总是这般轻轻柔柔，如微风拂面清雅，更带着几分惶惶不安。
　　她说话不多，贵为皇后却从不孤傲，更不张扬；
　　她说话时，更时常面带微笑，即便面对宫中最下等低贱的太监使女。
　　我时常想，她是将门之后，却总是这般温柔怯懦，将来该怎样在这寂寂深宫中挣扎求生下去。

　　在外人眼中看来，昭帝对她并不宠爱，两人之间似乎只维持着表面的祥和。
　　而她似乎也浑不在意，只安安静静地，仿佛隐居一般地深藏在宫廷深处。
　　即使在宫廷之中，帝王的宠爱便意味着一切。

　　昭帝虽尚年轻，然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亦有数百。
　　他在所有嫔妃乃至大臣的眼中都是个懦弱温和之人，然而我却清晰地明白他骨子里的冷峻高傲。他毕竟是皇子的亲弟弟，自然也是同样的清俊出尘，高贵俊美，后宫中的女子无不以爱慕的眼光追随着他，惟有皇后，从来只坦荡直视，无欲无求。

　　于是我从她尚不懂得如何掩饰的眼中，悟出了她对昭帝，从无儿女私情。
　　独处时，她更曾直言指责昭帝对其他嫔妃的无情无义，我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女子，在面对昭帝是却又是那般的不退不却，直目而视，带着仿佛可燃烧一切的倔强与坚强。

　　“难道你的心肠真是铁石铸就？”她发怒时声音便会微微发颤，然而我知道那并非是恐惧，在她的眼里，从未将昭帝看做帝王，也许昭帝亦也明了，然而我却不知他作何感想。

　　他时常紧紧地盯着她，然后慢慢地在唇边弯出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我以为我的皇后跑来兴师问罪是为她自己今天所受的屈辱，谁料却是为了一个地位远远不及的宫妃。”

　　昭帝即便在皇子面前也从不以“我”自称，然而面对皇后，他却偶尔会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一点，我心头一动，隐觉出某种深意。

　　“朕当初宠幸她们，也不过是为了蒙蔽那些朝臣的双眼罢了，让他们以为朕只是一个荒淫无度的无能昏君，惟有如此，朕才会如此安然地度过这几年，坐稳这帝位。”昭帝语带讽意，“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知尚且是否能保住的皇帝，何来儿女情长？”

　　是的，这才是他，我自小便熟悉的昭帝。我从不怀疑他有这番深沉的心机，而他在说这些话时，那眼神正凌厉万分地划过我的周身，我屏息未动。也许他也明白到，在看着他长大的我的面前，他已无需隐藏。而我这样一个宫中唯一能看透他的侍女能活至今日，绝非是他顾念抚养之情，充其量也不过是因着皇子的缘由……

　　“再低贱的宫妃也是人……只因你是皇上，你便可以如此利用她们，将她们践踏在脚下肆意凌辱么。”她依旧声声言道。

　　我心头一动，酸涩起来。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夜坐在我身边为我递来那方绢帕的皇子，想起昭帝对皇子的无情利用与践踏羞辱。一时间，喉头哽咽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也是多么地想对昭帝问出这句话，却无数次，不得不为了皇子而压抑在心底。

　　“身为帝王，唯有记得绝情断义，才有资格登上帝位。儿女之情，兄弟之情，只能抛诸脑后，否则，朕将来便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昭帝微微冷笑，带着那种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与傲然独立的姿态。
　　说这话时，他双手交握，俯身在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皇后，却是微微噙着笑意。
　　半晌，他又轻轻地柔声道：“这天下事，你不懂，也不必懂。你只需要安心地住在这里，做你的皇后，朕要你做的，只是如此。”

　　我忽然明白，也许，昭帝一直在欣赏着她。他的眸光，他的眼底，无一不流露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潋滟的潭水，荡漾出别样的风情。
　　他不会因她的不敬而发怒，甚至还带着些许的兴奋与喜悦。
　　即使后宫之中美女如云，然而却没有人会如她这般。
　　所以他喜欢她这般的对峙，喜欢她的质问，喜欢她澄明如宝钻的双眸。

　　正因他喜欢她，所以，他才会冷落她，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猎人，几乎可将世间万物都夺取到手，无论是他的权势，还是他所想要的人。
　　只要他想，也许终有一日，还是会完全地，落入他的掌控。
　　正如他所言，他抛弃了兄弟之情，然而，他真能抛得下儿女之情么？
　　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讽刺之感。

　　如今的我，已是皇后身边的侍女。
　　那是皇子的一片苦心，作为在这寂寂深宫中，他唯一做信任的人，我责无旁贷。
　　我曾暗自发誓，只要是皇子想要保护之人，即使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
　　哪怕那人，是皇子心爱的女子。
　　哪怕那人，将会陷皇子入万劫不覆之地。

　　记忆中，那曾风光与颓废过的宫楼庭院也许早已荒芜，
　　然而我却知道那风一定还是这么柔和，院中的花儿也一定还是开得那么曼妙，恍若那逝去的种种只是流水落花。
　　蓦然回首，说什么物事人非，说什么生死两茫茫，也许，只不过，是人生一场梦罢了。

　　然而我们都是活在梦中的人，一日不醒，便只能继续沉沦。

　　寂静无人的夜里，我赫然看到皇子出现在她的床前，这幽深的皇宫即使守卫重重，然而在他冠绝天下的武功面前，仍旧是来去自如之处。
　　我楞了一下，险些惊叫出声，却仍然拼命忍住，只能继续装睡，并带着苦涩复杂的心情凝望着他的背影。

　　暗淡的月光中，那白色的轻纱长袍在他的身上随风飞扬，接近透明的肤色与如丝绸般与他墨玉般及腰的长发相互辉映着，优美到了极致。

　　他缓缓地伸出手，那如玉般的手穿过她秀曼的黑发，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再滑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之上，最终却是惆怅地长叹一声。
　　我拼命地忍耐，却仍旧还是制止不了心头的呐喊。
　　若是……皇子能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一眼，即便立即死去，也是此生无悔。

　　原来，那年月下的缘君一面，却是误我终生之憾……
　　我终于静静的流下泪来。
　　也许人生便是一场虚空大梦，生死是一场最大的梦。
　　韶华白首，不过转瞬之间，而我的执念，更是场梦中之梦，这是我的命，亦也是皇子的命。

　　终有一日，我面对着他，问出了句心底一直想问之话。
　　“王爷，为何不离开这里，带着皇后，永远地离开这里……”

　　他没有回答，始终沉默着，良久，方才说道：
　　“你不明白，在这世上，何曾能有真正称心如意的事……”
　　说完他微微一笑，清艳而孤傲，那姿态仿若山涛间端立云巅的天人。

　　然而我却几乎看到他那笑后的破碎。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就因为他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才是这世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皇子与她彼此有情，却因着这残酷的现实而不得不遥遥相对。
　　而我至少可以待在皇子的身边，陪伴着他。
　　原来我的执念与他们相比，竟是如此的幸福。
　　而我的痛苦，与皇子所受之难相比，又该是怎样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