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清夜之凌云》云深不归处

3、静甄王凌云

　　（三）

　　秋雨，微凉。
　　风吹云动，灰蒙蒙的涂满天穹。

　　皇子负手站在窗前，他的目光穿透了重重夜色而不知投向了何方。
　　我只觉那身影是如此的孤寂，沉淀了难言的清冷，无法形容的落寞，那优美的侧脸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清寂的月色中去，却又似一抹冷光中的雪，白的刺目，清得耀眼。

　　先帝已届天命之年，膝下虽有数子却迟迟未定储君。
　　众臣纷纷上奏，请旨封皇子为太子。
　　我心中暗暗存了期望，盼着他来日能登大宝，也算得是为这些年所受的苦楚所做的终结。
　　然而皇子却摇了摇头：“那些大臣并不了解我的为人，为何又如此认定我必适合为君。”
　　我忍不住轻柔地回道：“这些年来王爷待人温和，与人为善，又兼乃人中之龙，大臣们又怎会不明呢？”

　　然而皇子却是淡然一笑，说道，“何为善？何为恶？恶未必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善也未必是笑颜相对，温言细语。为帝者未必需存善心，却必得有杀伐绝断之恶。”
　　他轻叹口气，又淡淡道：“人生而平等。撇去这容貌身世，我亦不过是和常人一般，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身子受了伤会流血，心受了伤……会痛，我与常人又有何不同？然而世人却皆易被表相所迷，若我存了害人之心，是个心术不正，野心勃勃之人，只怕这世上大半之人都将被我所惑，甚至坐以待毙。”
　　我隐忍不语。
　　我真的宁愿皇子是个心术不正，绝断残忍之人，也不愿他这般温和善良，这世上善并无善报，良善之人终究不过成为他人的奠基与工具。即使如皇子这般聪颖超脱之人，也为昭帝所利用了多年。

　　我的想法终究只是奢望，很多年后，我方明白皇子说的极对。
　　为帝者并不需要有皇子这般的善良温厚，却必须要有残酷的杀伐绝断之心。
　　皇子虽与昭帝乃是亲兄弟，却远无昭帝那般的冷酷淡漠，与他比起来，昭帝才是个极富心计，深藏不露之人，更适合安坐于那帝位之上俯视苍生。

　　昭帝少年之时，便已失了母妃，他与皇子可谓相依长大，却绝无皇子这般温和平静的眸光。
　　皇子的美神似清莲，缈似冰雪，仙姿秀逸却让人觉得万分亲切，迷恋而渴望亲近。
　　然而昭帝虽有着与皇子相似的容貌与敦廓，却是另一种摄人的冰冷。
　　他人前的笑容虽同样温文尔雅，人后却是顾盼凌厉，双目生辉，独处时更常紧闭薄唇，总让人觉得浑身冷意。
　　也许正是这份潜藏于心的冷漠与残忍使得他在逐渐成长而知世事的过程中对皇子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一如他的母妃。
　　皇子所受之难在他们的眼中皆成了耻辱与消磨不去的肮脏。
　　帝王家的孩子总是早慧于心，何况又是这般的境遇，昭帝七岁时便已有了十七岁，乃至二十七岁的眼神，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孩子。
　　他也许丝毫不记得自己当年幼小的自己如何被皇子一口口喂匙喝汤，忘记了怎样被皇子抱在腿上习字吟诗，忘记了皇子怎样陪着他照顾他嬉笑玩耍，忘记了皇子如何一次次半夜起身为他掖被。

　　很多年后，我方才领悟到，正是他这份深入骨髓的凌厉与霸气，使得他后来可以安坐龙椅，铲除了所有对他不利的敌人，挥手斩断与皇子的兄弟之情，更狠心地抢夺走皇子心爱之人，逼他一生陷入绝境。

　　昭帝十岁时便被封为太子，同年先帝驾崩，他便开始以年少之身坐上了龙位。
　　整整四年，他不曾亲政，甚至过问掌管过朝政半分。
　　在旁人的眼中，他是个荒淫无度，沉迷玩耍的年少君王，然而我却知道，那从小受皇子教导而长大的昭帝怎可能不解世事，怎可能不明事理。
　　世人被惑，我却心如明镜。
　　此生除了我那如仙神般的皇子，再无一人可以迷惑到我。
　　然而，我与他，终究是云泥之别，我不敢奢望其他，只盼有朝一日，我能为他粉身碎骨，为他赴汤蹈火，哪怕只换得他一丝笑颜，余愿已足。

　　昭帝继位后，皇子便时常出宫，渐渐地行踪诡异起来。
　　宫中之人只觉他深居简出，却也习以为常。
　　然而我却清楚，他是为了昭帝而开始涉足凡尘俗世。
　　我曾随他出宫过一段时日，眼见着他在险恶的江湖中步步维艰，明枪暗箭，你死我活。皇子自小在宫中长大，我知他是个无欲无求，喜静之人，他的武功虽早已冠绝天下，却是最纯净温和之人，便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如今他为了昭帝，为了自己的亲弟弟，甘愿大开杀戒，谋算筹划，只为替昭帝暗自稳定江湖上的各方势力。

　　终于，他登上了江湖中人趋之若骛的盟主之位，尽管那对皇子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的虚名而已，那一日，我眼见他稳坐椅上，那气度如虹，举止从容，真是王者之风，巍然屹立，却又翩若惊鸿，冠世风华。
　　世人惊艳万分，但皇子安然处之。
　　他的周身总有那种淡淡的光芒与气质，如水波向周围散开，蔓延至每个人的身上，吸引着每个人移不开视线。
　　人人向他恭贺，而我却几乎快要流下泪来。
　　从此后，皇子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日子，先帝死后，他竟连平静的躲于人后的生活都无法得到。
　　我遥望着他的眼，想起当年少年时他那月下的长叹，终于再也忍不住地泪眼婆娑。

　　在我眼中，那些不堪过往与经历丝毫无损他的高贵，只因这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折辱都无法抹去他的优雅与温善之心。
　　他是如神一般的人物，世间何人堪堪配得上他？

　　我曾隐下心中的酸楚与妒意，笑言皇子何日娶个王妃过门。
　　然而皇子却淡然一笑，雍容风雅。
　　“你觉得这样的我，真的适合娶妻么？”
　　他凝视前方，眸光清雅若风，仿佛已看透凡尘俗世。
　　“在我眼中，世间的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终是空空如也……”
　　我似乎隐隐觉得那声音中带着无比的凄楚，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拥有着绝世的美貌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

　　他的玄色银丝边长袍正隐在逆光中，那紫银莲花玉扣腰带闪烁着尊贵的光芒，然而这些都不过是被他绝美优雅的容颜和气质所衬。他的美随着岁月的沉淀而愈加光彩照人，带上过去不曾有过的深深的忧郁与清冷。

　　年华如水，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对皇子来说，也许他有的只是强颜与碎痛，和那漫长无止境的日夜。
　　我的心里忽的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伤
　　愁肠空百结，昔梦终成尘。

　　明月千里，雾霭如梦。
　　若我的梦里，是皇子，那么皇子的梦里，又该是谁？

　　昭帝大婚，皇子再度回到了宫中，我时常见他一人在院中的池边抚琴。
　　月影中，他飘曳翩飞的衣袂浅淡似水，青丝如瀑随影轻扬，似是凌波天人。
　　然而，我却听出了那琴音之中的波动，仿佛失却了几分冷静，多了几分狂躁。
　　我与他相处十几年，却也从未感到他有过如此的渴望，如此的犹豫。
　　似乎是时刻隐忍着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压抑着他真实的情感。

　　他在水畔，凝神抚琴，我遥遥相立，却不敢近身。
　　那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我一直以来所痴痴迷恋的皇子终于将要离我远去，他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而我的心，注定飘零落寞，一生无依。

　　月荧皎皎，皓白华采，是月在衬人，亦或人烘托了月，竟是难分

　　~啪啪啪~
　　夜风凄凉，同样的院落，同样的掌声。
　　然而，这一次出现的人，却是皇子曾一心照拂，倾尽心血与生命去保护的年少昭帝。

　　“不愧是皇兄，这琴，这音，这人，这景，还真是天下一绝。朕还以为入了仙境，难怪当年连父皇亦也沉迷不已。”
　　他冷冷笑着，那清冷的眸中寒光数点。
　　而那些话更如冬日的寒意，忽然丝丝密密的把我包裹起来。

　　而皇子只微微轻蹙了俊眉，平静如昔：“如今你已得了天下，而我，不过是一届凡夫俗子，所求只是一片清净之地，从此安居世外，再不回来。你的天下，我没有兴趣，你的皇位，我也绝无半点兴致，又为何还要留下我苦苦相逼。”

　　“朕当然知道你对朕的皇位不存半分寄望，否则你今日怎还可能站在这里与朕说话？”昭帝冷笑起来，他凝视着皇子，面色却是无有变化，“如今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别说是她，即便是你的性命，亦也是朕的，朕什么时候想要回来，就可以拿回来。”他就那么随意的站着，却自带一种尊贵的神态，仿佛是天生的君临天下的王者，傲然俯视着脚下的万里疆域及万万子民。

　　我望着眼前的帝王，仿若跌入无尽的寒潭中。
　　怀疑眼前这人，是否当真是当年那幼小地跟随在皇子身后咯咯笑着的小小孩童。

　　皇子没有作声，他的双眸如两泓无底寒潭，平静无波
　　而我却不知为何，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心中所隐忍的痛苦与酸楚。
　　我含泪望着他，心头纠结，只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指正紧紧地握着，那指节处因为用力微有些泛白，似乎正在苦苦忍耐。

　　好半晌，他冷静下来，用力地说道：“天逸，你不该这般骗她入你的局，她毕竟并不适合……这宫庭之中。你迟早可坐拥天下……又何必……”
　　“正因朕迟早将坐拥天下，那么天下的一切自然也都是朕的。”昭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漠然道，“而觊觎朕所要之人，便也是与朕与敌，朕希望皇兄……能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我的心，随着昭帝离去前的话就这样碎成了千万片，
　　而皇子的心也许早已不知该如何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