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清夜之凌云》云深不归处

5、静甄王凌云

　　（五）

　　多少离恨昨夜梦回中，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
　　那一夜，当我穿着皇后的衣饰，静静地坐在被大火肆虐的皇宫之时，心中竟然奇异般地只余平静。
　　环视着四周，那多年来熟悉的雕梁画柱的富丽堂皇中，却只觉察出一份凄清与嘲讽。
　　如今这一切，终于可以离我远去，终于可离皇子远去。
　　我的心头于是只余欣喜与感慨。

　　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那一方锦帕，微微地伸手摩挲着
　　即使岁月流逝，却也依然崭崭如新，仿佛是许多年前的那个情景一般历历在目。
　　那是当年月下，温柔少年所递来的一方锦怕，亦是我永生不醒的梦境。
　　误我终身，却也无悔无憾。

　　我痴痴凝望着手中的锦帕，一如皇子凝望着那世人眼中的皇后。
　　那个与他虽看似一步之遥，却又远得难以企及的女子。
　　无数次，就这样，他便这样隔着盈盈碧水与九曲回廊而遥遥凝视。
　　一声幽叹淡淡然，诉不尽万种幽愁，似千年一叹般充溢人心，
　　幽静的空间里只有清水潺潺流动的温柔呢喃，与皇子眸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绪。
　　他的目光平静如止水，却让我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酸涩。
　　世人只会看见他温和清雅的表象，而我却能看到他那为情所困的焦虑。
　　若非此时此刻，此时此地，若非造化弄人。
　　皇子与皇后，或许该是一对璧人。
　　如今，他们终于可达成夙愿，从此离开这一方牢笼，我虽死无憾。

　　时光流转，醉流芳
　　只有我知道，皇后的日子并不易过。
　　每日，昭帝所宠信的妃子便会耀武扬威地在她面前喧宾夺主，争夺帝宠，或是冷言冷语地讥讽于她。而昭帝，却仿佛乐见其成，只有我，从那双酷似皇子的美眸中看到了某种深意。

　　她虽是后宫之主，却连处置一个宫妃的权利便也没有，面对嚣张的德贵妃时，更常常落于下风。
　　皇后宫中的众侍皆为她不值，时常忿忿不平，而她却看得极之淡然。

　　有一日，她对我轻声细雨地道：“月莲，你可还恨当年将你卖入宫中的亲人，或是那曾欺辱过你的宫人？”
　　我想了想，摇了下头，这么多年来，我在皇子身边，满心只余着他，竟无一丝空隙去计较过往种种。
　　她点头，道：“其实这宫中很多人，并非是真心地想要欺侮我们，只因我与她们都服侍同一个帝王，所以一开始便已被视为敌人，而她们也只得为了不被欺侮，而先将他人欺凌在脚下。”长叹了一声，她又道：“后宫女子在这个世上立身总是艰难的，我毕竟已是皇后，又怎能太过苛求她们。”

　　我没有想到单纯的她竟有如此一副剔透心肠。
　　忽然明白皇子为何心仪与她，只因她与当年的皇子，何其相像。
　　那无论怎样的境遇都无法磨砺而去的温厚良善之心，又有几人能存。
　　然而，她所受的苦难与皇子相比，又能如何。
　　思及此，我仍是心中黯然。

　　她的眸光清澈如水，如皇子一般的容姿清雅，眉心却是漾着淡愁，她就如一朵水中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也许并不知皇子对她的心意，却在偶一日，被我听得她无限感慨吟道：“梦里千百回，醒时独憔悴，如能醉生梦死，何苦独自清醒……”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镇定，顿时碎成千万片。
　　仿佛又见到了少年时的皇子站在娘娘墓前的情景。
　　也许，这便是缘，更是孽缘。

　　秋雨，微凉。
　　风吹云动灰蒙蒙的涂满天穹。
　　雨意潇潇，水滴划过几片枝头青翠的花叶，落到一柄撑起的雪白油伞下。
　　风飘，一片绣着精美兰芷的衣角在伞下露了出来。

　　白衣，墨发。
　　织锦的料子舒雅，白似静川明波，虽是华丽的锦绣绸缎却显得有些单薄，
　　水泄般的长发静垂身侧，唯余几缕湿了水的墨色贴在耳边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我忽然出声。
　　我在他身边多年，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果然，他微微一震，没有言语，只淡淡抬眸看向我。
　　一抹明锐而清亮的光透出，似是冷光中的雪，黑暗里的耀月，照亮眉间的清冷空澈。
　　伞下，那是一副叫人见之难忘的容颜，寒缈似雪，清美如月，叫人仿佛看见玉树映碧水，朗月上东山。

　　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能听见细微雨声，似是在他的面前铺展开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幕帘。
　　他手中握着的纸伞轻轻一晃，一朵不知何时随雨飘在伞沿的紫藤花悄然滑落，
　　伸手，他轻轻的接住，摊开掌心，任凭夹杂着细雨的微风吹走手中的紫藤花。
　　雨落如花，花烁如星。
　　我的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已落下枝头的花叶，即使往日芬芳依稀，却已不再馥郁香彩。

　　我知道他自从皇后入宫之后便不再抚琴，皇子年幼时便才华过人，当昭帝是懵懂孩童时亦也喜爱他的琴音，时常匍匐在他腿上听他抚琴。我时常怀念他指下婉约流畅的音色，与他的人一般满含温柔清雅，听来只觉心情平静。思及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再忆及那清清冷冷的琴音，每每都忍不住让我泪流满襟。

　　“皇子总说世间情爱不过如雾中花水中花，其实不过是借口罢了。”
　　“踟蹰不前，无非是为往日梦魇所困，却不知，贵与贱，不过在人人一念间。”
　　“于在意的人来说，那或许是肮脏的水中污泥，对真心相待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云淡风清的一个过往，又何足挂齿。”
　　那一瞬间，我心头激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让我对着他如此无礼：“王爷可知，君王之怒，往往流血百步，横尸千里！便是亲人又能如何，他能待王爷薄情至此，焉知将来不会如此待她？这些年来王爷为皇上所作所为，到头来却仍不过这般下场，难道皇后的下场便能胜过王爷么？”
　　下意识的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有风拂发而过，微凉。

　　我低下头，字字沉痛，却仍说道：“皇子放不下，焉知愈是不得，愈是求之，求之不得，徒添苦痛。”

　　他大为震动，看着我半响，忽然大笑起来。
　　笑得全身的力气都仿佛正随着心魂一起化为飞灰。
　　唯有那双眸子，深邃如旧，是我所最熟悉的。

　　我知道这番话不咎是揭开他旧日痛楚，却也只为了点醒他一片惘思。
　　只是面上虽是微笑，心中却是剧痛，痛道连泪都无法流下来。
　　皇子是何等睿智聪慧之人，他勘不破只因他身在局中，他思不透也只为他困于情网。
　　而我，不过是这凡尘中一缕孤魂，只要能助他一分，便是飞蛾扑火亦是在所不辞，怎能眼见他被折磨如此。
　　泪，终于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夺眶而出。
　　无奈，可悲，却甘愿。

　　香烟袅袅，静谧悠然的室内，
　　我看着皇子终于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她。
　　沉默如昔……直到皇后眸中有泪溢出。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凝结着湿润的泪眸静静地瞅着皇子，直到他终于站定在她的眼前，温柔的抚去她睫上的泪珠
　　那一瞬间，我终于放下了自己多年来的痴念，放下了心头的挣扎
　　即使那旧日绮梦，早已深深刻进我的骨血里，毕生难忘
　　幽静的宫室一如既往，只是这一刻，皇子与她终于可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也许这苍茫尘世本就不是我的归宿，我从不在乎未来身处何地，今昔何年何月。
　　我只愿成为他身边的一缕幽魂，陪着他看花开花谢，月盈月缺，只愿他有朝一日，可发自内心的展颜一笑，便是我挫骨扬灰，飘泊无依亦是在所不惜。
　　青山绿水或可与我相伴，但我却只愿长守于他身边。
　　哪怕只是他心中某个籍籍无名的角落。

　　“王爷，今生一别已是无期，惟愿来生……”
　　当他经过我身边之时，我忽然默默出声，只是后一句，我语意未尽。
　　他似终于知我心意，忽然回头望我。
　　眸子中闪烁着清雅的睿智光芒，熟悉的眼神让我心潮澎湃，
　　此时此刻，我竟看到他，泪盈于睫，眸里似是有些东西，淡淡的，如静水突然流转。

　　一时间，心中纠结，酸楚不已，然而唇边，却是缓缓扬起了一抹笑意。
　　也许一切都值得，只为他这临去前一眼，虽无男女情义，却饱含愧疚与怜悯。
　　为这一眼，我愿倾尽毕生，黄泉也罢，忘川也罢，我亦笑而无惧。
　　这一生，我得遇他，得他怜惜，伴他数年，于愿足矣。

　　庆幸他看不见我死后，那被大火面目全非的面貌，看不到我成为皇后的替身入得皇陵，在那里静静等待皇子……
　　然而我怀中锦帕，却能与此刻陪我一同化为灰烬，从此带着那年少时的梦境，一同长眠地下。

　　如此于我，这一生，已是足矣。

　　《清梦集——静王忆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