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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甄王凌云 ...

  •   (二)

      月落,风起。

      我守在含章宫外的墙角,已渐近冬,冷风阵阵,我蜷缩着身体却不肯离去。只拿眼角专注着看着宫门,怕错过他的身影。
      皇子从未被宣召如此之久,甚至还是被单独宣至皇上的寝宫。
      我执意陪在皇子身后随侍,直到宫中大太监陈总管冷笑着将我拒绝在宫门外
      “月莲,咱家劝你一句,虽说你是王爷身边的近身侍女,然而皇上家的事,你不该问不该管的最好避而远之,以免祸及自身。”

      我心头有着某种奇妙的恐惧感,偷偷地躲避在墙角不忍离去,那一夜,只余天上一弯窥人冷月陪伴着我。

      晨熙微明之际,我才终是等到了他。

      宫门前,月光穿殿而入,在这庄严的大殿,肃穆的台阶上,他的身影看来如此孤寂。我不敢上前,只觉皇子那清澈的眸中,似是如海的深沉,令人读不出他的半点思绪。明明是那么澄亮清明的目光,却怎么也无法看透。
      在月光的反照下,我只觉得那双眼与这夜空融为一体,暗得无比深沉。

      我偷偷跟在他的身后,却见那孤寂的身影在转入墙角边时便突然一颤,屈膝在地。
      我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想要扶他,皇子天赋过人,又兼修习内功,从小到大都从无病痛,如今只是短短几步路竟就支撑不住,他受的该是怎样的折辱啊。
      我心头骤然一酸,此时他绝色的容颜是那般苍白,如雪般的长发如丝绸已零乱不堪,双唇更是被咬得满是血痕,令人触目惊心。

      我轻轻为他拭去额头的薄汗,皎月照射在他的脸上,仿佛要发出美玉般的莹光来。
      “我没事!月莲”他轻轻地摇了下头,拒绝了我的搀扶,独自站起身来,那狼狈的形容竟丝豪无损他周身的高贵清雅之质,“……走吧。”
      他的脚步虽有些蹒跚,却依旧身材挺拔,目视前方,如往日一般淡定从容。
      我不由心中巨痛,虽明知主仆有别,贵贱有分,却还是忍不住跟在他的身后惨然泪下。

      那一夜过去后,我知皇子虽然外在未变,然而夜里他不再安睡如昔。
      有时他会猛的动一下,紧接着便起身发抖,不言不语。
      我知他虽温柔高贵,却也是个极骄傲之人,我若怜悯,安慰,便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于是我时常咬着牙,在殿外看着他一个人静坐窗前的身影。
      整夜。

      从此后,帝王的深夜宣召更屡次不止。
      皇子也从不多言一句,以往的他便是个温和少语的人,从此后更加沉默寡言。
      只有当他面对那年幼的昭帝之时,方才恢复往日里的温柔笑颜,仿佛一切未变,仍如往昔。

      当我在为皇子更衣之时,每每眼见他衣衫上的般般血迹,我都心如刀割,有一次,他的衣物甚至因着血迹而粘固在了他的身上,当我拉开时,亲眼见着了他周身的红痕狰狞在他白皙的肌肤之上。
      于是我再也忍受不住,跪地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我心中这如天神一般的皇子,这样一个高贵绝世的王爷,却受着怎样不足为人所道的痛苦与羞辱。他是我一生所见最善良温柔之人,他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何却要受这样的苦楚与耻辱!

      那时的我几乎心痛欲死,却未曾想过王爷未来所受之伤更甚百倍千倍。
      有形之物只伤皮肉,而无形之物才真正通彻心骨。
      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比得上被最爱最亲之人所伤?

      他伸手,任我哭泣不止,半晌过后,遂温柔地将我搀扶了起来。
      那目光平静如止水,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更没有耻辱,
      他只是平平静静的望着我,平平静静的道:“我没事!”

      从此后,皇子再不召我近身伺候,甚至也不召任何人为他更衣净身。
      之后数年,他都再不曾用任何一个近身内侍。
      我知他的心意,也只得默默退下。

      只是每当皇子再临宣召之时,我总是悲哀地注目着他,随着他走出宫门久远而不肯离去。

      他淡淡叹息了一声,只低头在我耳边道了句:“我不会有事,你为我好好照顾母妃与天逸。”
      我心中大震,犹自颤抖不已。
      原来他受这种种屈辱,次次折磨而心甘情愿,只为了他宫中无依无靠的母妃与他的幼弟。这般亲情与手足情义,世无可比。
      即使,那后来权倾天下,冷酷无情的昭帝却从未一刻感激过他

      我开始怨恨上天,为何要让他这样一个男子生得这番倾国倾城,这样绝世容华,更是这般善良温和,若非为了他的母妃和年幼的皇弟,以皇子的武功,本可来去自如。轻易地便可挣脱出这样一个牢笼,去过他想过的生活,然而他宁愿受着这份屈辱与折磨,日日月月。

      然而,我也忽然有些了悟,皇子受此大难,竟然还能如斯平静,内敛未乱,必是心中存着要保护之人,存着希望。
      于是我心中暗自发誓,在我有生之年,至少要为皇子保护他想保护之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我回身朝宫楼走去,却在不远处见到娘娘倚窗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她的目光,是那般的尖锐,悲伤而嫉恨。

      我擦干面颊上的泪,上前福道:“娘娘请保重身体,夜里风大……”
      我的话未完,便见她愤愤地拔下头上的金钗发簪,狠狠地丢在了地上,娇美的容颜泪流满面,口中嘶叫一般地哭喊起来:“为什么我要生下他,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她哭喊了半日,宫内仍然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她,娘娘终是仿佛脱力般地靠着门框滑下,口中只喃喃道:“我恨,我好恨……”她自言自语了半日,仿佛入了魔怔一般时哭时笑,我不敢去扶,只能陪着她流泪,却见她又疯了一般地大笑起来,“我好恨,我恨他,我要这样的皇儿何用,冤孽啊,冤孽啊……”
      我忽地明白过来,心头顿时冰凉彻骨。
      皇子那般心心念念所护的亲人,到头来却丝毫不顾念着他的痛苦,只将他一次次地朝那虎口中送去,却还诅咒着他,嫉恨着他。

      那一霎时,我的痛苦排山倒海,无以复加,掩面奔向内殿。

      从此后,娘娘再未与皇子说过一句话,连昭帝的生活起居亦也不太在意。
      只有仍是一无所知的昭帝开始日夜纠缠着皇子陪他玩耍,对于他的要求,皇子从不拒绝,哪怕前一夜的欢爱折磨得他周身疲惫,他也会在第二日带着温柔地笑意陪伴着他玩耍,亲自辅导他学业,以至于那自小亦天资聪颖的昭帝竟比平常皇子懂得更多。

      娘娘病重之时,滴水不沾,药食惘然,皇子亲自端着药碗来到了她的床前。
      “母妃,为何直到今日,你还如此执迷不悟?”他的声音心痛而悲哀,配上那如渺远冰雪般的容颜,竟带着某种摄人而高贵的美。
      他举匙吹了吹,向她喂去,然而娘娘却仿若未闻,她转头瞥向窗外,神情冷淡。
      “有了江山权势的帝王,要什么样的女人会没有?对帝王的痴情,原本……就是可望不可及之处。”皇子的话句句钻心,却又字字真挚。
      是啊,娘娘的痴情,原本就是个笑话!
      然而,皇子这般的情义,更是枉然。
      娘娘终于转眸看他,却是一挥手打碎了他手中的药碗,那凌厉的碎片划过皇子的手腕,带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莫名的酸楚蓦然而来,我忍住眸中之泪。
      下意识的握拳,指尖嵌入掌心而微痛。

      三年后,娘娘终痴痴傻傻在一个夜半无人之时自缢于殿中。

      入敛收棺之日,我看到皇子始终神情平静。
      在一片似真似假的哭泣声中,他没有一丝笑容,亦没有一滴眼泪。
      他的举止仍然安然闲雅,像一首诗,一首世上最悲哀的诗。

      在他的身后,只有我一人听得了他的轻吟
      “梦里千百回,醒时独憔悴,如能醉生梦死,何苦独自清醒……”
      那声音若有若无,几乎让我以为是个错觉。
      回味着他的话,我的心头一酸,不禁怔怔的注视他的背影,早已忘记了主仆之别。

      从此后,我与皇子一样,成为了宫中最沉默寡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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