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明谋逼宫 ...
-
沈珍有择席的毛病,如今成了照料太子的属官,换了一间单独的屋子,昨日回宫后,太子身边的奶母与一众女官与沈珍搭话时态度恭敬,六品司籍已是太子身边最高秩位的女官了,又兼她是太后指派来的,哪怕有和她同等的,也隐隐以其为首。
晨光朦胧中,沈珍抚过枣红色短襦上衣,又展开墨绿地折枝葵花裙,一套经典的明制女官常服配以发顶圆髻,在这个时代也算清爽宜人。
拉开小屋的门扉,沈珍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每日王喜儿都会来给她引路到古今通集库,日常郑云舟给沈珍授课并不在库中,而是旁的一间堂屋。里头笔墨纸砚俱备,当地一张八仙桌,粉墙东侧条案上供着一盆兰,槛窗下两把鹰平木圈椅并一个四方桌,西南角是一张上漆美人榻。
课时一般至午时方止,先说书经义理,后讲史籍杂记,并不专讲子集,偶有涉及一并带过。沈珍明白这是应太子的需要而设的课程,本是做好了艰苦学习的准备,不料郑云舟处处给人以惊喜,他讲经义理明晰,论史精辟独到,再兼对着这样的美人,环境清幽迷人,渴了饿了有小太监端茶上点心。要不是这个师傅不假辞色,严厉得很,沈珍的明代听课生涯真可谓乐不思蜀了。
这般日子刚开始了不过几天,前朝风云已变。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距离见浚被立为太子不过五日。在京百官联名上书太后:“……圣驾北狩,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请定大计,以奠宗社。”
是夜,沈珍被招至清宁宫寝殿,跪地请安后,发现郑云舟已垂立在旁,正疑惑。太后道:“云舟,你把奏疏给她看看。”
沈珍一目十行,面上虽极力压下,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抬头以目询问,云舟脸上看不出喜怒,见她惊诧相询,遂点了点头。
太后又让宫女递过一叠纸来,云舟在旁提点:“这是翰林院侍讲周叙给郕王的奏疏。”只见上面将昔日周公辅成王与今日郕王辅皇太子做比较,认为周公那时为承平之日,如今是多事之秋,并委婉劝进郕王当为天下深谋远虑。
沈珍看毕,将抄来的奏疏还给女官。太后示意她可以随意说话。沈珍便行了礼,整了整思绪回禀道:“依臣婢之见,百官联奏不会是一日之功,周叙此人端得巧舌如簧,今时固然可谓多事之秋,然周公辅成王又岂是承平之日?只是眼下并不在于这些细致末节。就臣婢浅见,此番逼宫之势猛如洪水,请太后娘娘早作打算。”
太后微微一叹,神情却略带欣慰的看向一旁:“云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教得好啊。”
“娘娘谬赞了。万司籍遇事尚且惊慌,还需好好历练。”郑云舟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动人,态度不卑不亢。
太后但笑摇头,“在我这里不必如此恭谦。她是你的徒儿,哪儿有师傅司籍司籍的唤的,我听着别扭。”
“太后说的是。”云舟恭敬答了,神色依然。
“贞儿,你先退下,我和你师傅还要再商议商议才好。”沈珍便依言行礼告退,又向云舟福了福,见他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心下忐忑,懊恼方才话说得有些多了。
回到偏殿,沈珍先去奶母处看了看见浚,见他已安然入睡,便轻声交待了几句,回屋去了。六品女官虽不缺火烛,但晚间做针线总是伤眼,沈珍一般午时从古今通集库回来,用了饭,小憩片刻,背书温课,学着前世的方法,用熟宣裁成A4纸大小,用棉线订成册,方便读书笔记。功课累了,便搁下笔,做些绣活调剂。夜里则秉烛写些大字,练运笔气韵,亥初三刻左右就寝,次日卯时再起,如此一来,沈珍的每日可说是安排得忙而不乱。
时光便在这文丝不乱中自顾前行,见浚已近四岁,沈珍与之日渐熟悉,太子虽然生性沉稳,早熟懂事,且对沈珍也有股天生亲近之意,可是日常行径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日日娇惯起来。
此时发生的一件大事,让沈珍下定决心来管教一番见浚。正统十四年九月六日,郕王朱祁钰登位为皇,定国号景泰,遥尊蒙古之地陷俘的哥哥朱祁镇为太上皇。
沈珍明白,太后是有心无力了,如今她也在云舟的教导下读了不少书,知道有明一代,为防止外戚专权,专娶些家世单薄人家的女儿为后妃,如今这样的时刻却显出力不从心来。
既然叔叔已经成了皇帝,怎么会容忍太子却是侄儿,沈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她也不能再让见浚无法无天,授人以柄。
派到太子身边服侍的,从奶母到宫娥,没有一个不是久经训练,又唯恐侍候的不够尽心,抢着琢磨见浚的心思。见浚抬手举目,不用言语就有人捧上想要的事物;出门行走,纸伞风兜早早备齐,才行了几步路,就有太监奶母争着来抱,眼见着见浚脾性日涨,他小小一个人儿,已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新皇登基,郑云舟所掌的印绶监着实忙碌了一番,也就顺势放了沈珍几日假。休假第一天一早,沈珍趁掌膳伺候见浚早膳,叫来众人,只提点了一句:“如今年号将变,多事之秋,望诸位谨言慎行,力保太子平安。”众人忙称是,沈珍又将乳母留了下来,让其撤去了太子帐中的各色抱枕玩物,又将多宝格上的奇巧摆设大多收入箱匣,命掌珍女官登账入册。
再望了望整屋的锦缎刺绣,满眼奢华艳丽,只觉不消几年,必要养出个活脱脱的富贵闲人。沈珍一时忍不住,抚了抚额,又让宫娥们动手换了素净些的软缎纱帐。其实她内心觉得,多才敏感的富贵闲人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可惜如今形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见浚要是再浑浑噩噩,只怕以后生不如死。
转头,沈珍又将日常陪伴见浚出入戏耍的几个宫监叫来,将自己连夜列出的见浚作息日程表上的内容讲给他们明白,要求严令按照表格执行,上头写着几时学习,几时玩耍,乃至午歇多少时间都规定的清清楚楚,再加上早有定例的早起就寝,三餐时间,沈珍是狠了心要趁见浚骄奢淫逸的苗头才冒出来就掐断它,以绝后患。
不过正如乳母私下担心的,这番改动,还没有实行两日,太子爷不干了,定省时向太后告状了。
太后初听时不以为意,甚至当乳母呈上作息表时,还不住点了点头。见浚见告状不成,转了转眼,奶声奶气地道:“孙儿跌倒了,司籍不让奶母扶。”
太后这才勃然大怒,着人将沈珍立时拿来,太后转头要喝斥奶母,需知太子的奶母章氏也是读过书的,丈夫亦是一名小官,为人警敏,一见太后发怒,已跪下辩解道:“司籍嘱咐内监们让殿下游戏、奔跑在一处地儿,不论是园中和屋内,太子戏耍时都预先铺上大面积厚褥,又着宫人们在四围护着,并不曾让殿下有所损伤。殿下偶然跌在那褥子上,司籍只是对殿下说:‘男儿当顶天立地,不可假妇人之手而立。’”
太后听到此处,气已经消了大半,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珍被带到。沈珍先前被气势汹汹的内监传唤来回话,心内虽有些许明了,但到底忐忑得很,她敢对太子那样做一是凭着一股冲劲,二是赌的孙太后的明理,可一个老妇人的明理有几分可靠,却是有些不敢想的。
一进殿内,就瞥见顶头上峰金尚仪背着太后向她做了个稍安的手势,沈珍心下大定。等到跪好,太后问话时,也能答得条理清晰了。
太后此时出口的话,已非责怪,而是感慨:“贞儿,见浚虽是太子,当严正管教,可年岁尚幼,哀家老了,有些舍不得啊。”
太后如此一说,沈珍本该找个台阶下了,可她一想到今后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那个不足四岁的小儿身上,便再也不肯退让一步:“太后娘娘,容臣婢说一句僭越的话。”
太后见她言辞恳切,目光坚定,便点了点头。
“臣婢常恐太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放肆!”“大胆!”不等太后言语,一旁的两位宫正已厉声喝斥。
孙太后十岁进宫,因聪颖知礼,先皇后留其在身边长大,自然是读过不少书的。闻言一时恍惚,问道:“这是曹操指摘汉献帝的话吧。”
沈珍知太后有所触动,看来有戏,遂大胆接口道:“是。原是出自《荀子》,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不知哀、惧、忧、劳……”太后回首看了看一旁侍立的皇孙,脸上便现出了毅然之色。宫里的孩子可能不知哀、惧、忧、劳,却绝不会不懂眼色。见浚虽然不知道皇祖母为什么突然变了卦,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叱责一下万司籍,或者至少稍许恢复他的待遇。但是如今祖母眼中的毅然之色他是看得懂的,他知道自己此时该作出乖巧听话的样子来自保。
孩子的心思是纯一的,好坏喜恶一念之间,他们从不执着于一,他们接受现实的能力远超成人。
于是无论太后说什么,见浚点头如捣蒜。他现在明白,司籍是在皇祖母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他得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