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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太后托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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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太后久未安寝,突然将清宁宫内侍侯茶水、衣饰、起居的一众为首近侍女官都叫到正殿。
时已入秋,夜露渐渐深了,沈珍随着众人立在殿内,只听到树上的寒蝉叫得凄切,又见圆月也露出了缺损之象,周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冷然意味,一时只觉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正发呆,一个乳母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娃娃进了宫来,将那似画上的人儿往地下一放,先行大礼。那个不过丁点儿的小人,也不认生,向着太后那儿蹒蹒跚跚又走了两步,一个局促,眼看就要跌倒,沈珍自觉当时是中了邪,眼巴巴地就扑过去,垫在那硬实的金砖地上,没让小人儿摔着。
一时殿里乱作一团,有要来抱小人儿起来的,有检查摔伤了没有的,还有来拉沈珍的,七手八脚。待到那个乳母把小人儿重又抱在怀里,沈珍不过刚站稳,那个小人儿就挣扎着要下地,粉藕似的一截小手向着沈珍站着的地方抓了又抓,乳母被他闹得不行,朝太后求旨意。
太后点了点头,那乳母一松手,小人儿便急得一走,才一步又要摔倒,沈珍只好屈膝向前,给撞了个满怀。
沈珍这时才见了“混世魔王”的真面目,狭长的眼睛,黑眸净澈,俊挺的鼻梁下柔软的粉唇,许是旧在深宫,肌肤雪白近透。他正看着自己,一点不像一个两岁的孩童,目光凝结,深瞳似夜,却自有一股温柔坚定,沈珍一时瞧得怔住了,不知如何松手。
那小人儿对着她一笑,恍惚了她的神志。他自个儿从她的怀里起来,站稳。
“见浚,又调皮了不是!”太后宠溺的声音在沈珍的背后响起,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望着那个被太后抱在怀中的孩子,她明白过来,这是皇帝的长子。
太后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就让乳母抱着出去了。临走时,那小人儿又向殿里回过头来张望,瞧见了沈珍,一笑之后满足的趴在乳母的肩头,合眼要睡。
等服侍太后躺下,众人正要散去,帐内传出话来:“贞儿留下。”还未及沈珍回话,太后又道:“过来回话。”她便赶紧上前几步。
“贞儿,你四岁入宫,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如今想来也有十多个年头了。”说到此,太后却顿了顿,并不往下。
沈珍忙道:“娘娘的大恩大德,贞儿无以为报。”
太后这才又开口:“你是个机敏的孩子,哀家也知你根底……明日我即下诏选皇长孙为东宫储君,着郕王辅政。如今我将孙儿托付给你,你可明白哀家的苦心?”
沈珍已是转了几念,回禀时却只道:“奴婢定舍命护得太子周全。”
半响一声叹息从帐内传出,“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哀家老了,朱家的天下也正是为难之时,哀家也不知能护到皇孙们几时,郕王辅政,毕竟不是周公,难保他何日便有异心。我等孤儿寡母,若要不受人欺凌,实在是万难。
哀家幼时入宫,受成祖皇帝青眼,本欲立为太孙妃……后来却因皇后无子,受先皇眷顾,得有今日,转眼数十载。朝野内外所历变故无以计数,此次却最为凶险。”
沈珍静跪床前,恭听太后难得的说古。
“贞儿。”
“奴婢在。”
“后宫之内,惟有审慎机敏,心志坚毅,度时度事之人才能久长。哀家的话,你可记得了。”那声音竟是一重重的压下来的。
沈珍一个激灵,应答道:“臣婢谨记。”
“见浚那孩子,似乎也挺喜欢你……去吧。”末了,太后的话竟似喃喃自语。
出了正殿,月儿已落了一半,沈珍回了侍人房,也无心睡眠,合衣而卧,独自思索孙太后那番话的意思。
这个在后宫浸淫了几十年的女人,绝对比现代女强人还强数倍,先皇后无子遭废之事真相谁也不知。现代的沈珍就算史书看得不多,后宫戏还是看过不少的。不会天真的把这个女人的话都当真。
但是这个坐拥权力最顶端的女人的远见,却让沈珍着实佩服,郕王夺位只怕是早晚的事,也依稀记得英宗后来被送了回来,做了个太上皇之类。至于之后的事,似乎是自己即将照顾的小太子顺利即了位。但转念一想,这郕王篡了位,自然是不肯让哥哥的儿子继位,而是应该让自己的血脉千秋万代。这样一来,就不对了,那太子是什么下场呢?一时只恨浆糊脑袋,就是记不清了。
越抓狂越是想不起来,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想起这样的多事之秋,储君的位子无疑就是刀光火海,眼前蓦然就闪过那对眸子,想到那个笑得纯净的小人儿就要落在这腌臜阴谋里了,而自己也是自身难保,顿时心头一阵烦闷,只出了一身的汗,翻来覆去,辗转半日,方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天边微现晨光,沈珍已梳洗妥当,就温水对付了两个小葱蒸卷,来到殿前候差。从相当于前世四五点的时光一直熬到十点过后主子用毕早膳,赏赐下来的东西吃到嘴里已是近午,若是有差事耽搁了,必要等到三四点才吃得上。
照理来说贞儿的身子应该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可是如今换了一个里子,吃惯了三餐的沈珍如果不垫点什么,忙到午时就饿得头晕眼花,刚来的时候不熟悉,出了殿门太阳一晒,还晕过去一回。自此沈珍时常在晚膳之时趁人不备藏点干粮,以免饿昏了头差事出岔子,到时挨顿板子事小,掉了性命事大。
八月的紫禁城暑气渐散,清晨微凉的风吹得人精神一爽,各执事宫女按司立在侧殿庑廊边,等着上司们来点卯上差。一众人远远的就看见几位尚宫偕伴而来,落后几步的李尚服面有倦色,神情倒是一如往常的和善。见旁的宫女都已散开,沈珍和另两位宫人小步轻移,紧随李尚服往后寝殿的西耳房而去。
进得屋内,早已有两名女史并数位小宫人做了预备,正拱手垂立,后来者只销片刻便各就各位,沈珍自架上取下一条秋香色鹤纹妆花马面裙,熟捻地展开,先伸手细摸一遍门幅拼边处,确认无断头、脱线,又对光查过脱丝,即着手拈香预备熏衣。
不过做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间就有人声传来,这个钟点正是宫里最忙碌的时候,是谁有要紧的差事来传?沈珍不过略一抬头,一旁的金兰已抬腿往外间去了,趁她撩帘的功夫,另一边的春儿仍不住小声道:“是太后跟前的赞禄,旁的那个不认识。” 沈珍闻言探去,正巧那个眼生的小内监在向金兰行礼,金兰是正六品的司衣,日常的事务李尚服无暇顾及,都是做老了的金兰在管。
金兰与赞禄互见了礼,还不及询问,赞禄已经开口道:“太后老人家吩咐,着万贞儿即日调往金尚仪处任差,已知会过李尚服,短了的人手,司衣看着安排吧。”
金兰听得一怔,旋即点了点头,朝里间呼了一声:“贞儿。”三人交谈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里的人已是听的清清楚楚,沈珍顾不得同屋众人的错愕,知是要将她调往太子身边服侍,略整一整衣容,轻声出去见礼。
司衣金兰朝沈珍点了点头,“你都听见了吧,跟着赞少监就去吧。”转头对赞禄道:“我倒有些舍不得这个孩子,这几年在我这儿做事很是用心。”赞禄笑道:“知道是你调|教的好,不然太后娘娘也不会亲自吩咐。” 金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就让沈珍去了。
沈珍先随赞禄至清宁宫掌簿女官处重新登记造册,那掌簿取出名册,问道:“可是尚服局司衣司典衣万贞儿?”这便是要确认来人身份了,沈珍应道:“是。”只见那掌簿执笔在上头写下一行字迹,递给她:“你看这上头所记可有错漏?”
沈珍接过细看,上头写着:万贞儿,青州诸城人,宣德三年(1428)生,宣德七年入内,清宁宫答应。正统十一年(1446),升尚服局司衣司正八品掌衣。正统十二年,升尚服局司衣司正七品典衣……
这每一次升迁变动之后都有一个红色的指印,细看间,沈珍不由念起往事,正统十一年,正是沈珍来此的半年后,从迷茫、挣扎到接受,三年来从小小的答应做到了正七品典衣,在女官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个身体也已是双十年华,白驹过隙,往事不可追。再看这墨迹未干的最后一行清晰地写着:正统十四年,升尚仪局司籍司正六品司籍。恍惚间,沈珍已沾了印泥画押。
“恭喜万姑娘。”掌簿和赞禄的联声祝贺使沈珍一下回过神来。
“万姑娘,您先随奴去给太后磕头,完了随王喜儿去印绶监即可。”赞禄说着指了指一旁默默跟着的小公公,又引着沈珍往太后作息的侧殿徐行。
沈珍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敢十分带出来,只是垂头静思:升位份好去太子身边服侍,这是自然。去印绶监又是为何?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诰敕、贴黄、印信等事。古今通集库可谓皇宫图书馆,又联想自己升的司籍一职,掌的是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
自从做掌衣后,沈珍也渐渐熟识了宫廷礼仪,并且去内学陆续读了《女训》、《女诫》并《论语》、《千字文》等。大明的祖制是六尚女官,须识字妇人充之,以纪内事,所以当初沈珍适应了这一世的生活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专为宫人设置的内学读书学字。如今,虽然比上不足——五六品的女官中不乏累世书香门第所出女子,比下却是有余——八品以下不过能识字算数而已。
是刚好有这个缺,插了自己进去,还是太后有别的用意?
思付间,已经到了偏殿,宫人掀帘而起,沈珍目不斜视随赞禄进到了里间,叩谢太后恭立一旁,赞禄则领着外间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
偏殿里随即响起太后低沉的话语:“哀家今日已下了诏令,太子名分已定。见浚寻常的吃食被褥自有奶母、宫人照管,命你为司籍是要你劝诫规导于他。切莫让哀家失望。”
沈珍跪地恭声回道:“必恭勤慎密,谨遵太后懿旨。”
太后点了点头,端了茶,一旁的金尚仪会意,领着沈珍往殿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