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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小楼一夜听春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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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佚看着眼前的宅子,转头看向袁杳杳。
她此刻丑脸煞白。从刚刚步入这条街开始,她就开始不停地颤抖。这条街仿佛游离在落霞城之外,自打往这个方向过来,便基本见不着人烟住宅。街上一片潦倒漆黑,放眼望去全是断壁残垣,一副大火过后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袁杳杳怔忡间,裴佚抬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雕栏画栋,庭院深深,山石流水,花草树木,生机勃勃,郁郁葱葱。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长街萧索,暗影重重。
“假的,都是假的。”袁杳杳显然是承受不住眼前的变化。长街不是自己往日所见之景,宅子,还是自己看见的宅子吗?她已经无暇思考,十年前的一夕巨变没有摧毁她,十年来的明查暗访没有摧毁她,今日的变故,却令她心神震荡。
柳续飞走过去按住袁杳杳的,替她拭去脸上的泪,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的叹息。任是再风趣健谈,温柔和煦的人,此刻怕也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来。
这个年轻的姑娘,已经遭受了太多。而此时此刻,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所见所闻,究竟是真是假。以为是真的时候,有人提醒她可能并非如此。以为是假的时候,桩桩件件告诉她并非如此。如今真真假假,似虚似幻,到底也是千金小姐,辛苦遭逢,没有失心疯已是极为难得。
袁杳杳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此刻极尽哀悯温柔,澄澈的眼睛望着她,仿佛望着全世界。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自己似乎并未真的被蒙在鼓里,日日扮那丑角,任人摆布。
袁杳杳猝不及防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声势嚎啕。柳续飞从未见过有女子哭得这般痛快的。她们莫不是双眼朦胧,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哭起来像是雨打莲荷,柔弱美丽,令人害怕,惹人怜惜。袁杳杳不同,她蹲在地上,双手抱膝,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哭了随眼泪淌出来。她好像哭不完了,那声音落在人耳朵里,令人心里堵得慌,恨不得一脚将世间万物都踢得远远的,只给她一盏灯,再备好一壶茶,只等她站起来,双手奉上这人间的温柔。
“袁小姐,你别哭了。”柳续飞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裴佚,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袁小姐,你确定这是袁家老宅吗?”裴佚看着眼前幽深的宅院,清朗的声音让人有了片刻的安宁。
袁杳杳抬起头,双眼朦胧,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闭紧了双眼,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摇了摇头,再说不出话来。
“那,这是何处?”柳续飞问着,脚步已经不自觉地往里走。
“你应该问,我们看见的,是否相同。”裴佚的声音一出,余下二人双双望了过来。眼底的愕然太多,已经不堪流露。
二人回过神来细细叙述,裴佚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三人所见皆同,尚好,尚好。
裴佚看着背着泣露刀在庭院里行走自如的柳续飞,若有所思。
“哎,有人。”
裴佚和袁杳杳听见这句话,急忙走了进去。
水榭里纱幔成帐,五彩缤纷,灿若云霞。内里突地响起了一串铃声。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人走了出来,青丝如墨,着红衣,长得并不美。按理来说,从来美艳的人才敢着红衣,张扬夺目。只是她站在那里,柳续飞无端就想起了廊下的美人蕉。
“是你!”袁杳杳失声叫了出来。
袁小姐觉得,自己的命,值钱么?
那清浅却带着莫名讥笑的语调,又在她耳边盘旋起来,夜夜入梦,年年惊心。
袁杳杳快步走上前,眸子里的哀伤若能伤人,只怕这方天地早就坍塌。
“袁小姐不是早就知晓吗?何必如此惊讶。”裴佚平地一声雷,语不惊人死不休,炸得柳续飞头皮发麻。
“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柳续飞迅速站到裴佚身旁,看起来天真懵懂。
“自打我们从山中出来,你们就盯上我了吧!”裴佚看了柳续飞一眼,二人向水榭过去,发现袁杳杳已经站在了红衣女身后。
“你果然聪明极了,不愧是你娘的孩子。”红衣女一开口,声音温柔,看着裴佚的眼神,慈爱得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不枉我等了你十年,看着你此番模样,真真是,有趣极了。”她说着,一步一步走进裴佚,深如古井的眼波里此刻满是赞叹。“你这孩子,一出去就音讯全无,我们杳娘,可是等了你整整十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你娘那个疯子,待你怎么样?不过你这十年间就回来过这么一次,想必也不怎么惦记她。”
“果然,那个袁婆婆,就是裴佚先前埋的那个姑娘!”柳续飞若有所思,“所以从十三年前,你们就这么守株待兔?”
“说来,要不是那块手绢,我还不能确认你呢!”那女人又笑,轻轻浅浅的,倒像是和人拉家常似的,看得柳续飞心里直咋舌。
“你们这么做是为什么?”柳续飞小小的脑袋里大大的疑惑。
“你娘临了临了,倒还替你打算了。”红衣女子望着裴佚,一脸嗤笑。在她看来,仿佛裴佚母子的关系并不算多融洽。柳续飞想起之前裴佚山中的表现,正欲再多打探些秘辛,红衣女却并不打算多说。
“当年袁婆婆之死,原本不是为了你。”她眼睛望向水榭之外,空蒙又冷淡。“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会现在才找到你?”她低下头,望着裴佚柔柔的笑。“若不是后来我叫人将她刨出来,只怕她就真的死了。说来也是赶巧……”她睨着眼,很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若非那块手帕……”
裴佚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会因为一块手帕被人设了这么大一个局。他和柳续飞对视一眼,颇有些无赖。
“所以我离开后,你找不到人,便让这群人,在那里等了十年?”这是脑子有病还是脑子有病?裴佚云淡风轻地将心里的后半句话装了起来,想回去给年幼无知的自己一顿暴揍。
“我既找不着你,还能怎么办?”红衣女子泫然欲泣。
裴佚望着角落里的袁杳杳,袁婆婆,袁西三人组,忍不住扶额。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柳续飞此时此刻终于停止了飞速运转的大脑,一脸无语地走到石桌旁给自己和裴佚倒了一杯茶。
“袁家的事怎么回事?”裴佚喝了一口茶,将自己心里的哭笑不得压了回去。他不停地告诉自己,高冷,淡定,儒雅,我是书生,书生,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我当年收钱办事,只负责救下旁边这位。”红衣女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起来十分优雅。
“当年是我想要复仇,求了夫人收留。”袁杳杳嘶哑的嗓音有些飘渺,柳续飞看了她一眼,哀伤确实是真的。
“你们听到的遇到的,除了这几人是我安排的外,应该都是真的。”红衣女子一脸肃然。“这宅子,我曾和杳娘来过几回,确实和她所描述的一般,是袁家老宅无疑……”她往外瞧去,神色复杂“一月之前,此地并非如此,那时候外面,和落霞城一般无二。”
一时之间众人都沉默起来。
“袁小姐提到的那伙面具人……”裴佚看了一眼红衣女。
“唤我盛夫人即可。”
“盛夫人可知晓那些人的来历?”
“一无所知。”盛夫人摇头,凝神不语。
“今日城里来了位陌生的说书先生,提到了那些人,曾在花家出现。”袁西一开口,柳续飞和裴佚便不自觉地望了过去。
记忆里安静沉默的少年,此时此刻表现得,平和坚毅,看不出一点少年气,也是个演戏的高手。
裴佚有点遗憾,好像除了柳续飞,其他人的演技都比他强出太多。不由感慨,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大家都成了精。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吗?”画风突变,盛夫人转头看着裴佚,目光炯炯。
裴佚低头,就着早已空了的被子,认真地喝起茶来。
“……”
在场的所有人有一瞬间的,尴尬。但裴佚充分显示出了只要我不尴尬,别人尴不尴尬与我无关的强大心理素质。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呼呼的凉风将水榭周围的帏幔吹动,霎时寒意四起。裴佚放下手中的被子,终于开口说到。
裴佚和柳续飞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幽深的庭院绿意葱茏,长廊尽头的水榭安安静静,纱幔飘飘,渺茫得像是一个幻影。
裴佚和柳续飞沿着原路返回了“笑人间”,一路无话。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此时此刻的”笑人间过分寂静。柳续飞在裴佚房中,神色和白日里的跳脱模样截然相反。
“不知道。”裴佚蹙眉。
花家,袁家,真的没有关联吗?
还有那位盛夫人。若真如袁杳杳所说那般,两人怎么会闻所未闻?
“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这位盛夫人不知道你东栏主人的身份?”柳续飞斟酌许久,缓缓说到。
“还不能确定……”裴佚一脸苦笑。笑自己自诩无所不知,算无遗策,现在却有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不知道明天,那说书人还来不来。”柳续飞像是在问裴佚,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千帐灯。
落霞城的夜里,倒是安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