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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小楼一夜听春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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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之间气氛凝滞。
柳续飞倚着门,听着此间满堂喝彩,醒木一声收,喧嚣便散了场。咿咿呀呀的,不知哪里又弹起了琵琶。裴佚垂着头,一张脸全隐在暮光里,透着哀哀的愤怒。
袁卫丽瞧着二人,心头转过了无数念头,面上的高冷却褪下了些。正在踟蹰之间,柳续飞开了口"袁小姐倒是快,可见货物必定是极好的。"他挑眉,笑着坐了过来。
“都是相熟的店家,不过是看我度日艰辛,照料一二。”她摆着手,神色是寻常女子的温婉。莫不是想着此前山林中健步如飞的豪迈,柳续飞一定会心疼这个为了生计奔波的姑娘。终是没忍住,又抬头望过去,袁卫丽今日没有蒙面巾,斗笠早摘下来背在身后,一张疤痕累累的脸就这样坦坦荡荡地露着。柳续飞想着此前一路走来,竟无一人震惊讨论,想来是见惯了的。
“冒昧地问一句,裴公子,这是?”袁卫丽看着从自己进得门来再无只言片语的裴佚,眸光又轻轻地落在裴佚捏紧的拳头上。
“不瞒袁小姐,他,这,唉,我怎么说呢!”
“若有不便,却也无妨。”袁卫丽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裴佚,继续道“只是今日我还要赶回山中,本来打算临走之前给二位做个向导,这……”
“呀!真是,这可真是……”柳续飞话未说完,却已经先嚷起来,眉眼间顾盼神飞,“如此确实最好不过了!只是,只是,此前在山中便已经多有叨扰,怎敢再劳烦小姐?”柳续飞嘴上说着,身子却已经老老实实地对着袁卫丽长长一揖,看着滑稽不已。
正在故作深沉的裴佚眼角一抽,握紧的拳头捏得又紧了三分。
“裴佚裴佚,那事儿回头再说,今天我们且先去逛逛这落霞城如何?”柳续飞说着,余光却微不可查地看着袁卫丽。她抬眼看着裴佚,神色间一晃而逝的欣喜落进了柳续飞眼里。
“你们去罢!我在此处略微歇歇。”裴佚恍惚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戚,令柳续飞头皮一麻。儒雅的书生有苦难言的模样,教人心疼。
“裴公子,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才是。”袁卫丽的话音刚落,裴佚顷刻抬头,猩红的双眼里迸出光来,热烈地仿佛要将对面的人烧起来。不过瞬息之间,又凉了下去。
“还是算了,此事年深日久,况且我也只是刚刚窥见端倪,胡乱猜测,不好麻烦袁小姐的。”裴佚说完,继续道:“此前袁小姐便说过此间繁华,只是我此时无心体味,便不扫你二人之兴了。”说完径直站起身来背对着二人,俨然送客的模样。
“那你且……”歇着,歇着两个字还没出口,柳续飞的话便被袁卫丽截住了。
“裴公子,若真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但说无妨。”她看起来有些急切,仓促间按住了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柳续飞差点没笑出声来,在心里感叹到裴佚的戏越来越好了。只是,心里也一阵凛然,看袁卫丽此番模样,或许知道裴佚的身份?
裴佚沉默良久,待袁卫丽打算再次开口的时候出了声。
“袁小姐可认得这个?”他递过去一方手帕,素白的帕子看起来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绣了一丛翠竹,格外挺拔。
袁卫丽看到帕子的瞬间目光一凝,待看清上面的图案之后,疑惑之色一闪而过。显然此事不在她的预料之中。裴佚和柳续飞不动声色地对了一眼,又各自继续各自的表演。
“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袁卫丽接过手帕,里里外外地细细瞧了一番,才还给裴佚。
“是我鲁莽了。”裴佚仔仔细细地将帕子叠起来,珍而重之地妥帖收好,神色间不无失望。
“啊!”袁卫丽拍桌而起,脱口而出的惊叹声令人心头一跳。
“我想起来了!”她望着裴佚,说到“只怪现在常居山中,都不怎么拈针拿线了,一时没看出来。”她略微苦涩地笑着说:“翠竹本是没见过的,但是那针法却是识得一二,不过,我见过的那帕子,上面绣的是一丛蓝色的花儿。”她边说着边觑着裴佚,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听人说,像是叫什么鸢尾……”
裴佚眸光一动,瞬息之间的神色变换就落进她眼中。她眼里不着痕迹地带了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中。许是感受到了自己压抑不住的得意,她低下头,开始细细地说。
“说来也是赶巧。”她抚这自己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粲然一笑。
“原以为想不起来了,也不会想起来,现在发现,全都历历在目。”
袁家早年在落霞城,也是赫赫有名的富户。袁家祖上是做什么发家的,已经无从考证了。只是到了袁老爷这一代,已然是更上层楼了。他家大业大,唯一的遗憾是只得了一个女儿,便再无所出。就这样,这女儿被千娇百宠的养着,因着只有这么个血脉,家里的,所以各般本事也是按着继承人来教授的。所以这裴小姐虽然是个女儿家,却无人敢小瞧她。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十年前,那一天的落霞城,依旧繁荣热闹,并没有人关注到有一伙人,将袁家屠戮殆尽。
“那领头的,脸上覆着山神面具,身旁那人,着的狐狸面具。”袁卫丽说着,两行清泪顺着那些丑陋的疤纵横蜿蜒,看得人触目惊心。
“面具!”柳续飞一下子惊呼出声,许是他的反应太过激烈,袁卫丽和裴佚直直地看了过来。裴佚眼里是警告,袁卫丽眼里是狐疑。
“那个,楼下,楼下!你忘了刚刚楼下说书先生说的?那什么花家少主,黑衣人,面具什么的……”他说着,掩在桌下的手却不停松开又收紧,掌心是汗涔涔的粘腻。
“你说,刚刚楼下有说书先生?还说到了,面具!”袁卫丽看着柳续飞,脸上一片焦灼。她旋风般冲了出去,楼下只有一个青衣小姑娘,在自弹自唱。
“啊!说书先生……”柳续飞说着,也察觉到了什么,小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落霞城的说书先生,只有一位。”袁卫丽双眼猩红,状若癫狂。她深吸一口气,转回来坐定,抬头看着二人,说道:“是个约么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着红衣,不知名姓。”声音嘶哑失望。
没人知道她打哪儿来,为什么留在这里,只是从有了“笑人间”,便有了她。她在落霞城说书,大约也有二十几年了,却没有一个人听腻她的故事。
袁卫丽问道“柳公子可看清那位先生了?”
柳续飞信心满满地正待开口,却发现脑海里关于说书先生的记忆一片模糊,似是笼着一层大雾,怎么也看不真切。他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看到了裴佚同样铁青的脸色。
室内又开始沉寂。
望着陷入沉思中的袁卫丽,裴佚和柳续飞心头的疑惑愈发大了起来。显而易见,局面,更复杂了。
“袁小姐,敢问当年,发生了什么?”裴佚出声后,袁卫丽回过神来。
大火将袁家宅子烧将起来,印着天边的残阳,像无边的云霞一样,肆掠蔓延。那些人手起刀落,黏糊糊的血液淌满了青石的地砖,黑洞洞的,仿佛要将人拉进地狱里去。袁老爷似乎有所准备一样,他看着另外一个姑娘,对女儿说:杳娘,此后你这张脸,怕是不能再出现在世上了。袁杳杳看着另外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将自己的脸划花,躲进了袁老爷专门为她准备的密室里。从此世上再无袁杳杳,只有袁卫丽。
“当日府中大火,竟没有在城内引起一点轰动?”柳续飞疑惑极了。
“没有。”袁卫丽,不,袁杳杳又说“火势只在袁家范围内,城内一切如常,仿佛那场大火和那群人,都是透明的一样。”
“这不可能。”柳续飞摇着头,说:“先不说袁家在落霞城多年,必定有愿意前来相帮的人。再则火势一起,必定殃及四邻,怎么可能就只着你们家烧,难道这火烧到哪儿,还能被控制不成?”柳续飞说完,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裴佚,看到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心头一片骇然。
“真的火,自然无法控制。”袁卫丽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呢喃道:“可若是,假的呢?”她双眼一闭,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桌檐上,四分五裂,摔得稀碎。
袁杳杳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城外。她身边只有一个同样满脸疤痕的聋哑婆婆,还有一个跛脚的少年。她虽然心存死志,但到底抱着复仇的决心。想着那场大火,想着那日一地的鲜血,她恨极了那群人。但更恨平日里交好的人家,以及落霞城内的每一个人。青天白日的,他们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袁家灰飞烟灭。
袁杳杳脸上的伤好了之后,已经是来年的春天。她回到了落霞城。
可是事实和她以为的大相径庭。
她站在完好无损的袁家宅子面前,心里不可谓不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