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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遇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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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杨氏如愿踏上了去外祖家的路。临行前,祖母拉着我的手,殷殷切切嘱托我早去早回。
我点了点头,且叫她放心。
赶车的依旧是宋叔叔,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被宋叔叔抱上了马车,顺势将手里头折的石榴花别在了马车窗子上。
花红似流火,将所有的欣喜好奇皆燃烧起了。我们欢欢喜喜的就上了路。
我曾问过宋叔叔,为何要同我们一起回来。
那时,是在京城郊外,他赶着马车,我坐在他旁边,耷拉着腿,有一晃没一晃的摇着。
京畿道上的景色很好,寒鸦扑棱扑棱飞着,伴着落日余晖,整个林子被映得微微发着红。他回头望着车里的杨氏,似是随意,但又不太像是随意。
他说,他在禁军中这么多年,厌倦了京城的生活。
这话我是不信的。
只是不知姨母信了吗,大约她也是不信的。
如今,马车已悠悠转过三个山头了。窗子上的石榴花也早已蔫了半天。我喝了点水,问杨氏距离外祖家还有多远。
那条路杨氏左右走了不下十来遍的,她伸手将蔫了的石榴花拿下来丢在地上,说,大约还要翻过四五个山头才能到。
我长叹一口气,索性低下头来安安静静的吃点心。若加紧些,或许天黑之前便能到。
隔着老远,我便看见了一座桥,掩映在日暮西下古木苍林中。
行人总道春山晚,可我也是行人。我抬头望了望远处天边,重重云彩透着隐约的绛紫绯红,金乌不见,月也浮了黑影。
这不见得是个好时辰,怕是要赶不上外祖家的晚饭了。
走近那桥,孤零零的一座桥,堪堪能走开一辆马车的一座桥,夜色终于浮现开来。
我候在窗子边上,只见桥头碑上写着两个字“荆川”。
杨氏拉着我,指着那块刻着字的碑兴奋地呼道:“卿卿,我们到荆川桥了。”
我仔细打量着那块碑,略显古朴,上头刻的字是整整齐齐的楷书,中规中矩,并无十分出奇之处。
可过了这桥,再走几里路,便到外祖家了。
我回头借车窗望着那桥,话本子上说,桥是联通两地的线,牵连着冥冥之中割舍不断的缘分。许仙曾在断桥上遇见了白娘子,牛郎也曾踏鹊桥去相会了织女。马车悠悠地走,我到了对岸,可我一直回望,并未瞧见桥那头有什么人。
我转过身来,问杨氏:“话本子都是假的吗”
杨氏认的字并不多,也并未认认真真瞧过几本话本子。她摇了摇头,话本子见不得真的,倒也不能说是假的,可见是半真半假,打发时间罢了。
“可我一直觉得那些话本子是真的,姨母,你看,那西湖是真的,雷峰塔也是真的。山也真水也真,景也真物也真,故事又何曾是假的呢?”
杨氏大约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讲的是上个月她给我买的话本子《义妖传·白蛇》。
她哈哈哈笑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同我道:“景是真的,物也是真的,可叹你这小脑瓜子不甚灵光。若我在此处随意编个故事,讲一对痴情男女,此处景也真物也真,那岂不是也成了真的?”
说罢,她又开始笑。
我被她这么一怼,顿时无话可说,好像也是那么个道理,可我还是要缓缓才行,为什么白蛇化成人就成了假的呢?
天色尚未大黑,远处西天上的云彩方才褪去了流彩。荆川桥早已不知隐去了何处,可我痴痴的瞧,荆川桥方向处我竟生生瞧出了一个白白的人影。
人影?
莫非那桥竟能测人心,听见了我心中疑惑吗?
我揉了揉眼睛,那白影依旧在,它孤零零地倚在山林间,就像是话本子里专门隐匿在山间的精怪野魅。我倒从未觉得害怕,反而长舒了一口气。
我想着,既然我瞧见了林中精怪,那话本子也是有可信之处的。既知,又何以为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事变迁本就无常,而我心甘情愿做这众生芸芸,去见证世间陆离万象。
我回过头来,杨氏依旧坐在那,安安静静的摆弄手臂上的金钏。她并未瞧见荆川桥畔的那个人影。
我心里窃喜,倘若杨氏看到了,必会吓一跳。
到外祖家时,已近戌时。
门口迎接的是脸上有道骇人疤痕的大舅舅。
大舅舅笑着将我们迎接进去,我这才发现,大舅舅原来还有些跛足。
大舅舅见我一直在盯着他的脚看,伸手挠了挠头,解释道,早些年间他去鲁山附近办公差,突遇盗匪,才落此相。
宋叔叔问大舅舅:“枫年兄,早年间,此处竟有盗匪?”
大舅舅道:“高阳郡中曾是盗匪横行,不过自那次公差之后,便安分了许多。”
我方才晓得,原来大舅舅这一身伤,原来是早年间剿匪落下的。
就在我们说话时,外祖父经人搀扶着从屋里出来了。外祖父年近七十,白发早已苍苍,老态横生的模样。他由一十来岁的小姑娘搀着,使劲那拐杖敲了敲地,喝到:“枫年,怎么能让客人在外头说话呢?更深露重的,容易着凉。”
大舅舅哎了声,急忙请我们进去。
可外祖父转头,乍一看到我,就问:“可是卿如?”
我点了点头。杨氏拉我过去跪在外祖父身边。
杨氏说她有负外祖所托,未能照顾好小姐,如今,只将我带了回来。
外祖父和那个小姑娘急忙将我俩扶起来,还拍了拍我们膝上的土尘。那姑娘道:“姑母离去乃是天命,由不得旁人左右,夫人无须挂怀,如今照顾好表妹便是。”
杨氏点头,不一会儿,她眼角还落了泪。
我知道杨氏舍不得我母亲。她从十岁起,被买到了外祖父宅上,就一直跟着母亲。母亲嫁人她跟着,母亲产子她候着,母亲离世……她也恨自己不能跟着,她放心不下我。
我抚着杨氏的肩,对她说:“你做的很好,母亲会放心的。”
外祖父也有些动容,可他究竟是个宽厚的人,早将生死看淡。他将那双耷拉着的老眼使劲抬了抬,试图将我瞧仔细一些。
我想,他大约是想母亲了。
外祖父向身边的小姑娘道:“卿如这眉眼同你姑母真像,尤其是小时候。”
那个姑娘娇娇柔柔的。她一边笑着一边搀扶着外祖父道:“祖父方才说更深露重易着凉的,这又拉表妹杨夫人在外头叙话。咱们不妨进屋去边吃边聊,再不进去菜该凉了。”
“对对对,菜该凉了。”大舅舅附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