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狐狸有些宠》琅?蛉

3、遇狐（一）

　　次日一早，杨氏便将我叫起来，同我商量着要去外祖家一趟。
　　我对外祖的记忆并不深刻，所听种种，都只是从旧时母亲闲谈处得来。母亲一贯喜欢以外祖父的功绩侃侃而谈。他治过黄河，做过官剿过匪，一路从举人坐至侍郎，纵然后来他辞官归家做了教书先生。他这一生也是值得敬佩的。
　　他此生做一行行一行。做官时得圣上赏识，做教书先生时，教出了不少贤能之辈，比如我父亲，比如我小舅舅。
　　母亲常说，我小舅舅深得外祖父逸风。我未见过那个别人口中称颂的外祖父，可我见过小舅舅。我突然想起了在京城时，小舅舅前去拜访探望，彼时他方要被调任到湖广一带做官，临行特意前去告别。
　　三月春光乍泄，拂柳曼曼，摇曳生姿。他整个人正襟坐着沐浴在春光里，仿佛是被佛光笼罩，直晃人眼。我不敢看他，既尊敬又畏惧。他来之前，我听母亲说，他在京城里杀了好几个贪官，杀伐果断得很。
　　我不与他玩耍，他似乎也不屑于同我这个小辈玩耍搭话。我在一旁自顾自玩着，有意无意的听他同父亲母亲搭话。他真真是个奇怪的人，就连同亲姐姐姐夫搭话，也是副冷冰冰的样子，常常是父亲母亲问他一句，他答一句。父亲母亲言语多诚恳，一如长辈抚恤着小辈，爱护之意溢于言表，但我尚未能从小舅舅的语言中听出感激。他惯于严肃压迫，父亲多扶额无奈。
　　我清晰得记得，那日午后，母亲午睡去了，杨氏带着我在院子里玩耍，我们在池塘里捉鱼。那池塘里的鱼狡猾的紧，每每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捕捉上来，小舅舅就给我放回去。我气得将捕鱼的网兜狠狠摔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可小舅舅却狠狠训斥了我和杨氏，对我们讲着什么“万物有灵，善而待之”云云。
　　万物有灵不假，但他着实有些过分，竟从《礼记》讲到《论语》，又从《论语》讲到了《史记》，啰里啰嗦竟讲了一个下午。
　　由此，仅是两件小事而已，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他。纵使他临行前赠了我好多东西，整整堆满了一个楠木大箱子。可我不稀罕他送的物件，厌乌及乌。
　　后来，没过几天，他就远赴湖广去任职了。
　　我回想至此，小舅舅那副严肃冷酷的面容依旧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我不由想起了母亲所说，小舅舅颇得外祖父逸风。我不禁有些惧瑟。
　　但我知，一定是要去拜访祖父的，这也是为我早亡的母亲尽孝。
　　旁人皆道我母亲是个秀外慧中的温婉女子。她自十七岁嫁给父亲，至二十七岁离世。十年间为父亲生育了两子一女，只可惜，我的哥哥弟弟都没有成活，早早夭折在了京都。
　　母亲因为哥哥弟弟的离世饱受打击，才二十三岁就缠绵病榻。分明是如花般的年纪，世人何以体谅那份撕心裂肺的苦楚。杨氏那是还是母亲身边的丫鬟，她同父亲一起细心安慰着母亲，也算是佑着母亲度过了余生。可那是我在咿呀学语，从未晓得母亲的痛苦。
　　京城三月天，柳絮拂人面。我被宋叔叔带去了街上看马戏团的猴子。回来后就听到了母亲咳血的声音。
　　我问宋叔叔，是不是母亲又生病了？
　　宋叔叔默而不语，抱着我向堂上走去。
　　方至廊檐下，我就听见母亲剧烈得咳着血，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空隙，她大口喘着气对父亲和杨氏说，她死后，让父亲续娶杨氏为妻。
　　我那是还小，才五六岁，说来也奇怪，那明明是个记忆混乱的年纪，我却将那个场景记得十分真切。
　　三月的天出奇的晴朗，不带一丝热气，微风轻拂窗外白墙上攀着的蔷薇叶子，风飒飒兮吹破翠云衣。宋叔叔抱着我的手开始微微发颤。
　　我却无法理解那时他们任何一个的心情。母亲攀着床头黄梨木的柱子，浑身正在颤抖。杨氏在扶着她，也在微微颤抖。
　　他们都在颤抖，那我是不是也该颤抖呢？
　　当我正低头伏在宋叔叔胸膛前，也想学他们微微颤抖时，母亲瞥见了我。她叫我进去。
　　我见她面色发白，像个纸人一样，连唇色也是白的，想着她缠绵病榻那么久，我很想哄她开心。于是我从宋叔叔的怀里下来，跑进去问她什么事。
　　我甫一到她身边，就问我想不想要杨氏做我娘？
　　满屋子的药香透着微微苦气，乌木做的橱柜似乎也与别处不同。她拉着我的手，手指冰凉，却白的瘆人，与三月的天格格不入。
　　我偏头问她，我不是有娘吗？为什么要让杨氏做我娘？
　　父亲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尴尬，杨氏脸上也尽写满了不自在。可我并未瞧见。
　　母亲说，昨日有一算命先生至，说母亲不日就要久矣。她信了，她想着临死前让父亲续娶位夫人，以便照顾父亲和我……
　　偌大京城何以为家？我望尽京城，京城广阔，禁中森严，东西市虽繁华，皆不是我的家。
　　我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面颊身躯，想着她殷勤恳切的目光……我，我险些答应了。可我着实不想叫杨氏母亲，父亲教我背《三字经》，叫我读《礼记》。书中皆言孝道，我也立志要做一个孝敬父母的好孩子，可我今日却觉得，遵循孝道是这样一件难事。
　　若我遵循孝道答应母亲，便要认旁人做娘。孝道要我孝敬父母，不得忤逆，我又如何能认旁人作娘呢？可我若不答应，就真真的坐实了忤逆……
　　我抬头看着父亲，继而看了看母亲。他们没有人愿意帮我作答。
　　突然，母亲又剧烈咳嗽起了，她大口大口吸着气，却不岔，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大呼母亲，眼泪哗哗的流，父亲也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唯有杨氏冷静，急忙服侍着母亲躺下。片刻过后，母亲稍稍安定了些。
　　往日里有很多事情得不到解答，以幼童之眼，我看着这个世界，总有不得解之处，比如那日，我不知宋叔叔是何时走的，无声无响，往后也不太来了；又比如，母亲稍好些，我趴着她的床边昏昏睡去，一觉醒了，杨氏就成了我的姨母，被父亲抬成了妾室。
　　我并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杨氏还是杨氏，母亲还是母亲，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院子里的蔷薇依旧迎着风摇曳，紧贴着灰白色的院墙，像是在唱歌:
　　“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
　　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
　　可三月的天，哪里来的蔷薇花呢？我低头想来，要看花，得到五月。

　　旧时光景旧时人家，我都记得清楚，可叹我天生不爱哭泣，所有悲伤就像是一笔带过，我还得同父亲，杨氏一起坚持下去。
　　于是，我转头同在窗前忙碌的杨氏道：“姨母，休整几日，等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咱们就去外祖家吧。”
　　杨氏眉眼弯弯笑着，道了声好。